新保安战役:稍纵即逝的战机

陈奇佳

毛泽东的这种谨慎,为他带来了极大收益,以至于傅作义直到12月4日还浑浑噩噩向部下宣称“林彪进关尚需时日,这方面仅聂荣臻的部队”,但在12月2日这个特定的时间节点却形成了一些特殊的困难:程黄部要超越密云、顺义一线进抵怀来,不但路途遥远,应付沿途势力不小的国民党守军袭扰亦非易事。

毛泽东对程黄部充满信心,以至于程黄部还未抵达怀来他就公布了“平绥前线委员会”的名单,以程子华、黄志勇、杨得志、罗瑞卿、耿飚、杨成武、李天焕为委员,程子华任书记,罗瑞卿任副书记,“统一领导平绥作战及粮食、弹药、处俘等项事宜”,准备完成歼灭平张线上傅系势力的目标(这是12月6日的事情,至12月13日,该委员会即被撤销)。

毛泽东倚重的另一支主力就是杨罗耿兵团。早在11月27日凌晨,毛泽东已电令该部需要在“十二月一日集中于易县西北紫荆关地区荫蔽待命。然后准备以五日行程进至涿鹿地区相机作战”。12月2日4点,他电令该部“直出涿鹿”。但此时天寒地冻,杨罗耿部距目的地路途不近,又有平张铁路和诸多水系阻隔,该部能否按预定要求顺利进抵目的地其实颇成问题。

因此,尽管共产党方面在日夜赶工专心编网,但在12月4日前后,国民党方面事实上迎来了他们在新保安战役的第一个重大转机:既然第35军已经完成驱逐杨成武部进攻的任务,它就应该尽早返回北平老巢。如果它这时东返,共产党方面除了徒唤奈何以外,大概难有作为。

但这个机会被他们自己的总司令在无意中放弃了。12月4日,傅作义决定到张家口视察,与部下讨论张家口弃守问题。弃,就是缩紧拳头,将张家口的力量猬集于北平周围,以与即将入关的解放军争胜负(或抬高和谈价码);守,则是看住自己的退路,静观其变—当然,在当时条件下这其实基本上是一着坐以待毙的死棋。且不论傅作义张家口弃守计划的得失,就第35军而言,由于这一讨论,它就只能硬生生在张家口多滞留了一天。

而就在12月5日凌晨,国民党方面迎来了他们在新保安战役的第二个重大转机:东北野战军程黄兵团在超越密云县城时,有些恋战,发动了密云战斗,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攻克了密云县城,歼敌6000多人。东北野战军攻战时表现出的巨大战斗力震撼了傅作义,据说,这时他又收到了东野从喜峰口等入关的情报,于是不得不正面这样一个事实:东野主力已经大规模入关。

至此,毛泽东一直来刻意隐蔽的大型作战计划终于有所泄露了,而他这些天苦心孤诣编织的巨网也在12月5日、6日这两天露出了最大的破绽。首先是杨李兵团这时误判了形势,认为张家口守军“向西逃的可能性增大”,未遵照毛泽东指示将重兵屯于张家口、宣化一带,结果第35军东撤时对杨李的阻挡一冲而过,客观上造成新保安战役初期解放军方面的被动情况。其次,杨罗耿兵团在开进过程中,由于部队多为山地行军,道路崎岖,河流阻隔及电台通信困难,加之对张家口国民党军东逃估计不足等原因,12月5日,该兵团主力方至大洋河以南地区,距预定到达平张线的下花园、新保安一带尚有一两天路程。最后,程黄部因为攻打密云,客观上耽误了一天的时间,已不可能按规定于8日到达平张线。

但国民党方面却又很轻易地浪费了这个机会。首先是傅作义产生了一个重大战略误判:

他以为东野攻打密云是中共将要直取北平城的前奏。他1933年参加过长城抗战,知道密云之失对北平威胁甚大。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全力思考的大概是北平城下与共军的攻防问题,而未能深入计算程黄部行动的真实意图。这正所谓强者运强,错有错着。程黄兵团用兵上的一个小失误倒引发了傅作义一个相当致命的战略误判—不如此,就很难解释傅作义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对第35军的存亡危机如此麻木不仁,丝毫未见其动用总司令的权威干涉郭景云的迟缓动作。他彻底反应过来大概要到12月7日、8日以后,当然,那时什么都已晚了。而挥霍第35军逃生机会的,另一个责任人当是郭景云及相关国民党官僚团体。

现在已经很难确考傅作义令郭景云东返的具体时限了。不过,第35军于12月5日东归应是既定的安排,傅作义在密云遭到攻击后,催促第35军返归的要求会更急迫些。俗话说,军令如山,而面对军令,郭景云和他的战友们又干了些什么?时任国民党军第104军军长的安春山回忆说:

傅作义规定郭景云出发的时间是5日拂晓,届时郭部的官兵也都按时上了车,但他因装运私人财物(其中还有张家口大商人的),竟把出发时间推迟到5日午后一时,误了七小时。

而靳书科则回忆说:

一些地方机关的首脑人物,如省参议会议长杜济美、省党部委员马仰贤、察蒙党部特派员赵城壁、书记长杨润霖、市参议会议长高炳文(兼国民党张家口市党部书记长)、商业日报社社长贺天民、耶稣教堂传教士范某某,以及这些部门的一些议员和委员们,以前没有走掉,这时忽然听到第35军将于12月5日上午乘汽车开返北平的消息,纷纷要求跟第35军去北平。经批准后,12月5日上午8时,这些达官要人和太太们,分乘汽车数辆,带着细软、贵重物品以及大米、洋面等,一行数十人,直奔第35军驻地宁远堡,满以为这一下可逃到北平去过舒适的日子了,没想到后来第35军在新保安全部被歼,这些人除高炳文化装逃到北平外,全部当了俘虏。

这是一种集体性地轻视军令的行为,是结构性腐败。兵贵神速,作为一名战将,郭景云在新保安战役中一再坐失战机,这责任恐怕不仅在于个人,更在于当时国民党方面军政商勾结的腐朽官场氛围。

这里有一个值得玩味的历史细节。虽然在具体时间上有所出入,国民党军官们后来撰写回忆文章时,几乎都把第35军驰返北平的日子记成了12月5日。但事实是,第35军要到12月6日(甚至可能是下午)才拖拖拉拉地开始向东开拔。其他各种存世的文献资料均能证明此点—这一集体性误记现象所包含的巨大心理内容值得后人思索。

正是这拖拉、走关系的一天或一天半的时间,断送了第35军的性命。

毛泽东可能是在12月6日晚意识到他所预想捕捉第35军的三道防线每一道都出了纰漏。他心急如焚。对于杨李兵团,他除了令其防住张家口方向傅军的增援,其他不能抱太多期望了(仅就攻取第35军而言)。对于程黄兵团,他除了大局上加以点拨外,再严厉督促。他在两份电报中这样说:

你们几次给杨李电令都不合具体情况,都与军委隔断张宣两敌联系的规定冲突。现杨李已放任三十五军东逃,又不知杨罗耿能否于新保安阻住该敌,你们自己则不以后卫打密云,而以先头军打密云,致耽搁时间。在这种情形下,可能你们尚未赶到,三十五军及怀来之敌即已一起东逃,你们到后毫无事做,空劳往返。虽然如此,但你们仍须星夜赶进。希望杨罗耿能于六日夜或七日早在下花园、新保安线上抓住三十五军及一○四军主力,而怀来之敌亦未跑掉……

你们必须用全力包歼该敌(指第35军与第104军可能汇合后的敌情,毛泽东此时对情况作了最坏的打算—引者注)于怀来地区,以猛攻方式歼灭其两三个师,然后将其残部包围之。

如该敌逃脱,你们应负完全责任。

你们应随先头纵队行进,不要落在后头指挥。

他真正的期望,只能是杨罗耿兵团。12月7日凌晨至8日凌晨,他连续三份电报指令杨罗耿,其中最有名的一段是:

现三十五军及宣化敌一部正向东逃跑。杨罗耿应遵军委多次电令,阻止敌人东逃;如果该敌由下花园、新保安向东逃掉,则由杨罗耿负责。军委早已命令杨罗耿,应以迅速行动,于五日到达宣化、怀来间铁路线,隔断宣怀两敌联系,此项命令亦是清楚明确的。杨罗耿所部即使五日不能到达,六日上午应该可以到达(该部三个纵队于二日从紫荆关出发,以四天至多四天半行程应当可以到达铁路线,该部过去南下时以三天行程即由铁路线到达紫荆关)。三十五军于六日十三时由张家口附近东进,只要杨罗耿于六日上午全部或大部到达宣怀段铁路线,该敌即跑不掉。

杨罗耿兵团没有辜负毛泽东的期望。尽管他们历尽千辛万苦,还是耽搁了一些时间,在12月7日晚才赶到新保安。不过,这刚够得上抓住第35军(有赖其先发部队在12月7日一整天的顽强阻击)。8日拂晓,杨罗耿兵团完成了对第35军的包围。

杨罗耿兵团为完成这一任务,连续飞奔六昼夜,期间经历的困难是和平年代的人们难以想象的。12月6日晚,该部进抵大洋河。此时,气温已下降到零下,河内结了薄冰,河水及胸,附近无桥。为了争取时间,杨、罗、耿带领部队破冰下水,徒步跋涉布满冰茬的大洋河,急速前进。

就这样,一边是争分夺秒,决死突击,一边是骄奢淫逸,妄自尊大。解放军终于抓住了取得新保安战役胜利那转瞬即逝的战机。当然,郭景云被困新保安后,不是没有发力挣扎,傅作义也不可不谓倾力来救,在12月9日上午第35军有一度似乎还有破围而出的希望。但这些毕竟都只是垂死挣扎而已了。12月9日拂晓,程黄兵团已以霹雳万钧之势攻至康庄、怀来一带,负责救援35军的第104军自己的后路也被断了。战至10日中午,第104军全军覆没,军长安春山仅以身免。这些,都是余话了。12月10日后,第35军已是笼中之鸟,没有了希望。新保安战役虽迟至22日才最后结束,那是毛泽东有意以之羁绊傅作义(令其感觉尚有翻本的指望)的缘故。这,更是余话的余话了。

当前,在党史或军史的研究中,情报工作研究已成为显学。这当然是不错的,中共情报界那些传奇人物所作出的丰功伟绩给予怎么高的评价都不为过分。不过,如果将此刻意引申,搞成解放军离开“匪谍”的情报就不会打仗了一样,那恐怕也不是持平之论。以新保安战役为例,我们不难看到,战至1948年年底,共产党方面的军事素质已全面压倒了国民党军队,而国民党军队能打顺风仗却不能打逆风仗的痼疾则暴露无余。

傅作义在新保安战役中的所作所为也是一个值得思索的话题。本来,傅氏是少有的几个能够在战略大区级别与解放军一战的国民党将领,解放战争初期,他的偷袭张家口与集宁、大同战役都令人印象深刻。毛泽东策划华北战事之初,叮嘱林彪、罗荣桓、刘亚楼等,认为头等重要的事情就是警惕傅作义:“应研究者,傅作义的指挥能力较卫立煌等为强。”但通过新保安一战,毛泽东已完全摸清了他的底细。12月11日他致电林、罗、刘时说:“傅作义近日指挥极为慌乱,解决平、津、塘诸敌可能不要很久。”后来形势的发展完全证实了他的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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