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园”往事

汪彤

 

兰州,传说这里初次筑城时挖出金子,故取名“金城”。然而这座固若金汤的边地之城,每条街巷,每个宅院,都有自己的故事,为“金城汤池,不可攻取”,增加了一个一个有生命力的印证。

“邓园”是兰州广武门后街4号邓宝珊将军纪念馆,最早是东稍子门外的一片郊区。这里果树成林,麦田葱绿,明清时是金城的先农坛。“坛于田,以祀先农。”每年开春,远在北京的皇帝,要带领文武百官祭祀神农;而边陲的金城,也会在城郊的先农坛“春时东耕于籍田”。直到北洋军阀时期,省政府因地方财政困难,将先农坛以闲置公产拍卖。民国八年(1919年),甘肃督军张广建的副官韩仰鲁购得后辟为私家花园,取名“仰园”。

或许是“仰园”所在的位置,在民国时的金城,它的确是郊外偏远的庭院。却偏偏因离城远,更接近大自然,这里极其安静和敞亮。十多年后,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土坯墙,灰瓦顶,日益凋落的“仰园”,被国民党西安绥靖公署驻甘行署主任邓宝珊将军和夫人崔锦琴从韩氏后人手中购来,这便是后来的“邓家花园”。从那时起,广武门后街4号,便成为一处具有记载历史和承载历史意义的“圣园”。

 

 

 

邓夫人崔锦琴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受丈夫的影响,她也非常爱国。抗战时期,邓宝珊将军任晋陕绥边区总司令,驻守陕西。夫人在兰州,发起并组织成立了“中国妇女慰劳前方将士会甘肃分会”,并且担任副会长。那时,前后三个庭院的“邓园”,虽是私邸,却也参与到抗日的最前沿。“邓园”里进进出出的空军官兵,让以往安静的宅院热闹起来。夫人受邓将军之托,大公无私地将“邓园”前院无偿借给了国民党空军,作为第四路司令部办公驻地。

“邓园”的主人邓宝珊将军虽远在陕西、山西,但他时常写信给“邓园”里的家人,告诉妻儿:珍爱建设自己的小家园,但更要重视祖国大家庭的安危。而夫人也秉承丈夫的愿望,教育孩子们,让他们从小懂得“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道理。或许她并没有想到,自己要用一生守护西北这片贫瘠的土地。而这座温暖的家园,也是自己最终要安顿灵魂的地方。

 

 

 

抗日战争时期,远离战场大后方的金城兰州,虽地处西北腹地,却是中苏交通的咽喉。苏联援华物资都要经过兰州运往抗日前线,因此,兰州炮火连连,屡遭日军轰炸。据《档案》杂志记载:“到1941年,多次遭日军狂轰滥炸的兰州,已经千疮百孔,无一处街道完好。兰州建了机关、个人地下室120个,防空洞100多个,露天防空壕258个……”

1941年6月22日,黄河还像往常一样静静地流淌着。忽然,一阵凄厉的警报声响彻天空,撕扯着人们刚刚平静的心。日军飞机像成群结队的乌鸦般飞来,伴着轰鸣的马达声。刹那间,一颗颗炸弹铺天盖地落下。但见金城内外,房舍一片片倒塌,平地上烟土弥漫,到处是在逃离的愁苦中呻吟的人们。

头天,邓宝珊将军的爱女倩子在“邓园”书房里做课录。书桌上,白净的宣纸墨迹斑斑,整齐地抄录着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中的句子:

糁径杨花铺白毡,

点溪荷叶叠青钱。

笋根雉子无人见,

沙上凫雏傍母眠。

多愁善感的女儿早已被父母爱国忧民的情怀所感染。倩子思念远方的父亲,真切地感受着一句诗、一幅画的深意。特别是诗中描写的小凫雏们,在漫天飞舞的杨花中,依偎在母亲身边安然入睡,就像远离父亲的她和弟弟们,时常伴在母亲身旁的样子。

没想到这样一首课录,居然成了孩子的遗愿。第二天,日军轰炸兰州。崔锦琴夫人一手领着儿子允文,一手拉着儿子允武,女儿倩子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他们在烟火弥漫中逃出“邓园”,踏着尘土飞扬的土路,过了黄河,向枣树沟的方向躲避。防空洞里,母亲将三个孩子揽在怀里,头顶是长鸣的警报笛声和不断落下的炮弹轰鸣声,脚下是潮湿的泥土。突然,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震塌,生命便到此终结,崔夫人和三个孩子顿失生命,全部遇难。

此时,镇守榆林的邓宝珊将军也处在炮火连天的水深火热中。当他听到亲人遇难,顿感阵阵眩晕。然而,失去妻儿揪心的悲痛却没有让他倒下。民族的仇恨、家族的仇恨,增加了他与日寇决战到底、将侵略者彻底赶出家门的决心。虽然悲痛,他却要决心坚守在战争的最前沿,保卫国家,守护人民。他不能亲自赶到兰州料理丧事,便嘱托亲友将崔夫人和孩子们葬在他们曾经朝夕相处的“邓园”。他的悲痛和眼泪不在脸上显现,却在胸中如浪潮一样久久涌动、翻腾……

 

 

1941年10月,时任监察院长的于右任先生来到金城视察,留下20首风格壮伟的诗词。其中,《题慈爱园》题记中这样写道:“兰州城外邓宝珊园中吊其夫人崔锦琴女士及其子女,为题名曰慈爱园。”赋诗为:

百感茫茫不可宣,

金城到后更凄然。

亲题慈爱园中额,

莫唱凫雏傍母眠。

诗后有文云:“宝珊女倩子,最后窗课录写杜诗……翌日,与母及两弟避敌机同罹难,皆葬园中。”

遥想,在那个被日机狂轰滥炸后破败不堪的金城,于右任先生走进萧条、沉寂的“邓园”。彼时虽已是金秋时节,灰蒙蒙的天空落着雨,似乎也在为逝去的人们默默哀悼。一处新坟。一块墓碑。一些荒草已经生了根。于右任先生沉默哀痛许久,大笔一挥,为墓碑题字“邓夫人及子女合葬之墓”。他又将原“仰园”改题为“慈爱园”。这一题,为兰州抗战历史做了永恒的见证,为人们一遍遍地述说着金城一角“邓园”里那段充满温暖、慈爱和悲凉的故事。

1943年邓宝珊将军50岁大寿,于右任先生为给他祝寿,用不同的字体写下一百个“寿”字,百字百样,无一重复……

 

 

 

老北平人提起邓宝珊将军,都要竖大拇指说:“邓将军是我们的恩人。”北平《新民晚报》发表过标题为“北平和谈的一把钥匙—邓宝珊将军”的文章。

1948年,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兵临北平郊外。大战在即,邓宝珊将军解开了傅作义的心结,保护了北平数百万人民的生命财产,以及这座世界级文化遗产古都的安危。

老兰州人提起邓宝珊将军,都会说:“他是我们的好省长。”新中国成立后,邓宝珊将军任甘肃省人民政府主席、省长。在艰难的建国伟业中,邓宝珊将军尽管公务非常繁忙,但在“邓园”附近的田间地头,却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上世纪50年代,“邓园”一带是农田。在夕阳下碧绿的田畦旁,总能看到一位高大魁梧的人,穿着白色的汗衫,和千层底的布鞋,在田间散步,或蹲在地头与农家聊天。邓宝珊将军关心人民的疾苦,“邓园”附近的农家,总是他了解民情最好的去处。

邓宝珊将军主政甘肃16年,重视发展农业,兴修水利,兴建铁路,投入资金保护和修缮敦煌莫高窟、天水麦积山石窟、临夏炳灵寺石窟。许多建设甘肃、发展甘肃、为老百姓谋利益的重大决策,都是在“邓园”的书房里,在那一夜一夜不灭的青灯中,思考完成的。

“邓园”的书房,邓宝珊将军每有闲暇,便会阅览经、史、子、集。他还特别喜欢读地方志,了解了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和各类掌故。他博览群书,对祖国悠久的历史传统文化深爱不已,他不但喜欢读书、爱好书画和戏曲,还因为人平和而结交了很多文化艺术界及各界朋友。他常常请朋友们来“邓园”一起切磋、讨论对文史的见解,听取大家对治理甘肃政治、经济、文化的意见和建议。

 

 

 

1957年8月的一天,“邓园”里热闹非凡。新砌的烤炉旁,烤肉的清香阵阵扑鼻而来。花繁叶茂的树荫下,中国京剧院院长、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携夫人福芝芳、儿子梅葆玖及昆曲曲家、笛师许伯遒,戏剧理论家许源来,琴师王少卿等,与邓宝珊将军一家人品香茗、赏戏曲,“邓园”里其乐融融。邓宝珊将军除了喜欢戏曲表演,还酷爱书画艺术。当梅兰芳先生看到“邓园”的客厅挂着齐白石、陈师曾、陈半丁、王梦白的画作时,一边仔细欣赏,一边激动地说:“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师,特别是王梦白先生,他是我学画的启蒙老师……”

“邓园”,梅兰芳先生感受到了这座建设中的西北高原城市的文化气息和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生机。离开兰州后,梅兰芳先生还特地写信给邓宝珊将军。他在信中这样称赞“邓园”:“佳果园蔬,郇厨味美,主人情重,令远客拳拳不能去怀……”

除了演艺界的朋友,1953年,时任政务院出版总署署长的著名作家叶圣陶先生视察兰州,没有下榻招待所,而愿意住在“邓园”邓宝珊将军的家里,与将军一道观赏书画、吟诗写字。期间叶圣陶先生作诗一首,并亲作篆书赠与邓将军:

远访兰州胜,清辉始获亲。

问年俱甲午,同愿为人民。

园果尝新味,客斋绝点尘。

高情何可报,诗就意难申。

不仅如此,1957年4月,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同志莅临兰州视察工作,虽然时间安排得很紧,只有短短的两三天,但他还是特意到“邓园”看望了他的老朋友邓宝珊将军。当时,这里的建筑全是一些砖土结构的平房,小平同志笑着对邓将军说:“你住的是‘茅屋草舍’啊!”经此一说,后来省人民政府有关部门就为邓省长在院内修了一幢新式建筑,既作为他的居处,又作为年事已高的省长办公之所。

邓宝珊将军一生有很多朋友,“邓园”也接待过朱德、陈毅、沈钧儒、张治中等人。“邓园”里不但来过政界、军界、文艺界的朋友,也来过农民、工人、教师等普通老百姓。

 

 

 

然而,在“文革”初期,邓宝珊将军也在“邓园”受到北京红卫兵的冲击。周总理知道后,派专机把邓将军接到北京,安排住进了医院。

自此,邓将军便离开了兰州,告别了“邓园”,告别了这所让他伤痛过,也让他欢乐过的园子。1968年11月27日,邓宝珊将军在北京逝世。

1982年,邓宝珊的子女邓惠霖、邓团子、邓引引、邓成城、邓文文商定,将花园捐献给国家,了却邓宝珊将军在世时的心愿。

1985年,“邓园”中的花园被开设为旅游公园,住宅被辟为邓宝珊将军纪念馆。现如今,在高楼林立繁华的金城,“邓园”伫立在喧闹城市中的一角,向后人讲述着历史的风云故事。■

(责任编辑刘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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