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系天山未穷期(上)—杨勇将军戍疆片段

屈全绳

杨勇将军百年诞辰那天,我是在缅怀他的戍疆生涯中度过的。往事穿过悠悠岁月,他从时光隧道深处迎面走来,清晰依旧,鲜活如初。

1958年冬天,我在露天电影中第一次看到杨勇上将。电影内容是杨勇司令员率领志愿军最后一批官兵凯旋回国,周恩来总理同首都几十万群众在北京火车站迎接,其场面之恢宏,官兵之轩昂,气氛之热烈,令人至今难以忘怀。

    那是一个崇尚英雄、激情涌动的年代。电影在学校大操场放映,平日空旷的黄土地上,挤满了方 圆十几里赶来看电影的乡亲。虽然朔风把严寒灌进观众的周身毛孔,但“最可爱的人”吸引了师生和乡亲们,银幕前始终未见有人喧哗走动。老师组织座谈观后感想时,同学们为志愿军的英雄事迹所感染,争先恐后地表达对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的无比敬仰,交口赞颂杨勇将军的英武形象。从此,杨勇将军

便成为我这个初中学生心中的偶像。

1973年2月,我随新疆军区第一副司令员徐国贤在京西宾馆参加全国陆地边防会议,与沈阳军区副司令员杨勇同住一层楼上。那时杨勇被解除羁押不久,刚刚重新工作。因为右腿骨折过,走路很慢,有时候还得靠拐杖助力。徐国贤是抗美援朝时期杨勇麾下的军长,俩人过从甚密,劫后重逢,一言难尽,都为彼此大难不死而庆幸。早晚在走廊散步时,两位首长或是驻足细语,或是缓步默声,有时候还去对方房间闭门交谈。我和杨勇将军的秘书赵德路都看到,首长们有几次交谈过后,可能是心绪不太好,眼神里隐藏着无法掩饰的忧郁,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冷峻凝重。一天晚上,徐国贤从杨勇房间出来,绷着脸自言自语地说:“苏联大军压境,林彪阴魂不散,周总理日夜操劳,再乱下去,怕是连总理都要累倒了啊!”听着首长忧心如焚的语气,我对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也多了一层担心。

过了几天,会议代表从毛家湾林彪豪宅参观回来,两位老将军更是愤愤不已。杨勇用拐杖戳着地板说:“毛主席讲,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现在庆父死了,天下也不太平啊!”

徐国贤狠狠掐灭手中燃烧的烟蒂,应声说道:“过去常讲树倒猢狲散,现在看来猢狲是不甘心散伙的,说不定还会再找大树爬上去!”

杨勇止住步子,紧紧盯着徐国贤说:“老徐,你这话可是说到了要害之处啊!”

听着两位首长的交谈,我和赵德路觉得他们忧国忧民的心结很重。杨勇虽然年届华甲,身上没有了昔日英武的丰采,但两道剑眉下的目光,依然透彻犀利。

过了一些日子我才听说,会议期间首长们已经知道周总理身患重病,也知道邓小平从江西回到北京。杨勇和徐国贤每次交谈时,担心的是周总理病情恶化,着急的是邓小平迟迟不见露面。在那个年代里,老将们沉重焦虑的心情,也只能在窃窃私语中相互倾诉。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三个多月后北京传来福音,杨勇被任命为新疆军区司令员、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第二书记。

此后四年多,杨勇以“愿将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的气概,统领二十万大军,仰观俯察,准备打仗,在新疆书写出强军固边、安民固土的光辉篇章。

 

氧气都吃不饱的神仙湾哨卡,在杨勇心里打上了很深的烙印

 

位于喀喇昆仑山上的神仙湾哨卡,是杨勇离开新疆后一直惦记的边防连队。神仙湾哨卡几代官兵缺氧不缺精神、吃苦不怕艰苦的气概和风貌让杨勇看到和平年代的军人,同样需要战争年代的牺牲和奉献。

杨勇对神仙湾哨卡的了解,是从叶剑英在全国陆地边防会议上的讲话开始的。叶帅那天的讲话事前准备了稿子,可落座后并没有看稿子,而是提高嗓门向会场发问:“神仙湾哨卡的代表来了没有?”

会场沉静了片刻,阿里军分区谢德忠司令员和陆军6师蔚福恭师长几乎同时站起来回答:“神仙湾哨卡没有来代表!”叶帅向主席台左右扫了一眼,看无人吱声,正想接着讲,只见蔚福恭又大声报告:“神仙湾哨卡现在由6师17团3连守防,眼下大雪封山,要到5月中旬才能通车。干部战士让我们向军委首长表示:海拔再高,氧气再少,神仙湾的红旗永远不会倒!他们就是爬着巡逻,也不让一寸边境线失控。”蔚福恭是个老昆仑,讲着讲着动了感情,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变了调。

主席台上的人都直起身子聆听,会场上很多代表也侧过头听,大家都被蔚福恭报告的话感染了。

叶帅摘下眼镜,用面前的小方巾擦了擦眼镜说:“神仙湾哨卡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边防哨卡,常年冰封雪锁,守卡官兵连氧气都吃不饱,身患多种高原疾病,但建卡以来没有一个人提前下山。他们用青春和生命作代价守边防,军委总部、新疆军区、南疆军区要关心他们的疾苦,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让官兵有健康的身体守边防,有健康的身体结婚、生育、赡养父母!”说完,他请蔚福恭师长一定要转达军委领导同志对神仙湾哨卡和高原边防部队的问候。蔚福恭的回答,叶帅的讲话,同与会人员的掌声在礼堂回响,大家的心里热乎乎的。

当天晚上放电影,还是那几部样板戏,徐国贤没有去看。他召集参加会议的军区作战部王恩庆副部长和其他同志开会,研究落实叶帅指示的具体意见,想趁热打铁,请求军委和三总部为高原边防部队解决几个实际问题。

一张大比例尺地图铺在地毯上。开会的同志还未发言,总参作战部部长王扶之叩门而进。王扶之刚刚坐下,杨勇接踵而至。杨勇笑着说:“我是不请自到,大家莫要讨嫌,希望‘王夫子’多透点参考消息。”他故意把“王扶之”说成“王夫子”。

开会的同志不等徐国贤发话,都知趣地从客厅出去了。徐国贤夫人常翠云同王扶之是陕北老乡,徐国贤同王扶之很熟悉,便调侃着说:“老陕部长驾到,不知有何见教?”

王扶之笑了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刚从叶帅那儿出来。”话还没说完,忙从徐国贤手里接过烟点着,又深深吸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说:“去年八九月,新疆军区钟光国副参谋长和总参作战部的同志到昆仑山勘察,回来写了个调查报告,专门讲了高原边防部队的困难,叶帅看了很重视。今天开大会前,叶帅在小会议室对国务院有关部委和三总部的领导同志,讲了高原边防部队的建设问题。叶帅讲,边防不坚强国家不安宁,国家再困难也要把边防建设搞上去,不必要吃的苦就不要让战士吃。神仙湾那里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四季穿棉袄,氧气吃不饱。这个大环境现在改变不了,要在改变小环境上想办法。叶帅要求总部和军区尽快拿出意见上报军委,我先来通风报信,叶帅还可能找你们几位司令官座谈。”说完,他同杨勇和徐国贤握手道别,忙着处理急事去了。

送走王扶之,杨勇问徐国贤:“1962年那一仗你是西线的前指司令官,10年过去了,好像变化不大啊!”

“交通、食宿条件有改善,有线电话没架通,氧气还是那么多,高原病也没有减少,肺水肿、脑水肿治疗不及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战士牺牲!说到底,还是国家穷,哨卡连个小型制氧机都配备不上,怎么能不死人呢?关键时刻,一袋氧气就能救一条命呀!”徐国贤没有再说下去,示意坐在外间的王恩庆副部长过来,向杨勇作详细介绍。

王恩庆是战区有名的边防通,差不多每年都要去高原边防部队作调查。进门后指着摊开的地图说:“叶帅讲的神仙湾哨卡,海拔5380多米,位于喀喇昆仑山西北部的崇山峻岭之中,守防的地方是永冻层上的生命禁区。一年到头天上寒云盘绕,地上冰雪覆盖,空气中的氧含量不足海平面的一半。其高、寒、险、苦堪称世界第一。战士在哨卡待上几年下来,连说话都不大利索,好像脑子少了根弦。我多次上山,老问题老解决不了。去年天文点哨卡的连长对我说,王部长,你不要再来了,来不来都是这些问题,你何必跑来跑去的白吃苦呢?我当时眼泪都出来了,说心里话真是对不起他们!”

杨勇不等王恩庆继续讲,狠狠拍着沙发说:“氧气都吃不饱,脑子肯定会受损害。不要说十七八岁的战士,就是把铁人放到那里,也会冻成冰疙瘩!你看看毛家湾那个黑窝子,林彪一伙花天酒地糟蹋外汇,邱会作身为总后勤部长,只知道拍林彪、叶群的马屁,哪里管战士吃不吃氧气,这些账应该好好清算!现在林彪垮台了,高原边防部队的问题再不解决就说不过去了。我们不能因为空气稀薄,眼睁睁看着战士变成傻子呀!老徐,叶帅座谈时我们一起呼吁!”

“他们满脑子篡党夺权,哪里想到战士连氧气也吃不饱!”徐国贤也气呼呼地说。

听了王扶之部长转告的叶帅的谈话和杨勇、徐国贤两位首长的看法,我更觉得部队确实被林彪一伙“左撇子”害苦了。仔细想来,一个连生活保障都搞不好的军队,哪里能有持久的士气和战斗力?完全是自欺欺人!

神仙湾哨卡及其以南、以西的十几个哨卡,有几个我半年前跟随钟光国副参谋长去过,我因途中患肺水肿还差点当了烈士。当时感觉到,那里哨卡环境的艰苦程度和生存的困难程度远比王恩庆说的要严重。哨卡沿边没有横向公路,巡逻执勤全靠徒步翻山越岭。四季冰天雪地,官兵常年不能洗澡。半年大雪封山,家信隔年才能收到。最让官兵伤神的是大雪封山、交通中断后,无法与家人、对象联系,许多心里话要在肚子里憋大半年。我们到的每个哨卡,都发生过因通信不畅导致对象告吹或移情别恋的悲剧。在5243哨卡,有个1米8的大个子战士自我解嘲地说:“我是个多情汉子,平均一星期给对象写一封信,可大雪一封山,写的信再多也发不出去啊!结果还是吹了,山盟海誓的‘永久牌’变成了各奔东西的‘飞鸽牌’。不过信总算没有白写,钢笔字比过去长进了,爱情与爱国的关系也弄明白了。”

连长接过大个子兵的话说:“现在大家想明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守卡子几年里不谈对象也好,省得牵肠子挂肚子,复员后再找也不迟。这不,我结婚三年了也没敢要孩子。不是不想要,是不敢要。医生说,守卡子期间我们很多人有高原病,身体元气不恢复,要的孩子有可能是个傻瓜蛋。我媳妇原来哭着闹着要怀孩子,后来听医生一讲,蔫了,谁愿意生个傻瓜呀!”

小伙子和连长是笑着说的,可我始终笑不出来,我心中充满了难言的酸楚和虔诚的尊敬!我们的高原官兵,不仅用透支身体健康、透支个人利益守卫边防,还用牺牲亲情、牺牲爱情守卫边防。那里的每一个官兵都是忠诚的化身,那里的每一寸国土都融入忠诚的精神!

叶帅讲话后,杨勇同我的交谈渐渐多了起来。他得知我前一年9月去过阿里防区和天空防区,还两次主动找我,询问高原缺氧的感受和大雪封山后部队的状况。我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情况向他如实报告,原汁原味,不加任何掩饰。杨勇总是耐心听完,从未打断我的回答。有一天我告诉老首长,哨卡没有多少文化娱乐,战士们就自己编笑话、编段子自娱自乐,战士写的诗也很风趣。神仙湾哨卡有几个战士喜欢写诗,有些诗句豪气十足。有一首诗说:“神仙湾上摆诗台,李白杜甫不敢来。李白杜甫若敢来,管叫他俩输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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