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无愧于“人类奇迹”的称号

谢良 郝朝霞

导语:谢良,15岁参加红军,19岁跟随中央主力红军长征,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卸任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副政治委员。1936年,在一次战斗中他腿部负伤,不幸被俘,在国民党的监狱中失去了左腿。出狱后原本取道新疆前往苏联装假肢,却被新疆军阀盛世才逮捕,坐牢四年。在狱中,他与敌人进行了坚决斗争,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并完成处女作《在新疆监狱中的斗争片断》。1948年,他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为中国作协第一位“将军作家”,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铁流后卫》《独脚将军传》《狱中怒火》《边城女囚》等。本文根据解放军档案馆馆藏资料整理而成,透过这位将军作家留下的文字,我们也得以理解长征为什么被冠以“人类奇迹”的称号。

 

“打的好,伤亡少”

 

长征开始时,我在红五军团十三师三十七团任政治委员。从江西出发到达贵州北部的时候,我们本来打算从四川卢县偷渡金沙江,到重庆以北地区与红四方面军会合,不料被敌人发觉,只能改变计划,转到贵州西部边境的毕节一带。为了配合红军主力重新攻占遵义,三十七团奉命阻击刘湘教导师的9个团。当时我们这个团不仅受军团领导,还受军委直接指挥,军委电令我们要慎重地打,尽量拖住敌人。刘湘教导师到了以后,畏手畏脚,不敢贸然大举进攻,我们配置在前方的一个排死死顶住敌人,以微弱代价歼敌二百多人,令敌军一整天始终未能前进一步。当晚军委又指示我们进行运动防御,每天可以撤退三十里,于是我们又奋战了两天一夜,只退了五六里。后来,军委要我们撤退一百里,我们才边打边撤了下来。我们这个团的特点就是特别能坚守阵地,即便敌人再强,没有命令,也宁死不退。

直到第五天,气急败坏的敌人发觉我们总共不过是一个团的兵力,立马气焰嚣张起来,派出五个团,分八路纵队对我们追、截、侧击,想要全歼我们。此时我们的阻击任务已顺利完成,于是加快了撤退速度,准备按照军委电令,于次日上午赶到松坎地区。部队撤至离松坎九十里处,得到情报说截击我们的敌人已赶在前面占领松坎并设好埋伏,我们便临时改变计划,转路从号称“天险”的九里十三湾迂回过去。九里十三湾山势陡峭,险绝无路,行军异常艰难,可刘湘的教导师却穷追不舍,一部兵力绕到前面堵截。虽然此时我们已经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粒米未进,但仍以顽强的毅力疾行一百四五十里荒山石路,打垮敌人的围击,通过了这段险境。部队继续前行,途中得到情报,刘湘军一部又在前面截断了去路,我们只得向东线绕道过去。部队刚翻上一座大山,见敌人包抄上来,我们再次咬紧牙关、拼死搏杀。就这样,我们硬是连续击破敌人多次围追堵截,杀出一条血路,绕到了距离遵义五六十里远的板桥地区。

已经整整三天未能与军团部建立任何联系,上级领导和同志们以为我们全都牺牲了,毕竟我们面对的数十倍的敌人,险峻的大山和湍急的河流,难保不全军覆没。然而,正当人们悲痛之时,我们却突然出人意料的回来了!当军团长董振堂带领大家闻讯前来看望时,不由高兴地跳起来,抱着我们高呼:“回来了!回来了!”

我们这次百分之百完成了军委赋予的阻击任务,仅以伤亡和掉队15人的微弱代价歼敌数百人,最后又胜利击破敌人重围归队,为此,军委特地来电表扬我们这个团“打的好,伤亡少”。

 

兄弟部队拔野菜支援我们

 

在川康界上,大金川西岸,我们住了两个多月,当时部队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粮食,战士们看见这个地方有梨树,就和主人家商量买梨来煮着吃,虽然这个季节梨子才长到枣样儿大,口感也很生涩,但是两个多月没正经吃过粮食的我们仍然觉得无比香甜。梨子吃完了,就吃野菜,野菜也吃完了,只好吃起草来。

此后,部队奉命由巴丹北移靖化,转移途中,上级命令我们三十七团和三十九团坚守靖化以南十余里的一座大山,阻击由邓锡候带领从康定前来追击我们的两个白军师。交手后敌人见我们缺衣少穿,还要忍饥挨饿打仗,就试图玩心理战术瓦解我们,整天扯着嗓子向我们喊话:“投降过来吧!我们这里有大米饭吃,有洋布穿!”一听就知道这是敌人军官教给大兵们喊的,其实谁都知道,普通白军士兵的生活一样苦得很,哪有他们喊得那么“优裕”。这些自作聪明的喊话不但动摇不了我们的心,反倒激起了心中的火,我们回应给敌人的只能是一颗颗愤怒的子弹,和一阵比子弹更有力的战斗口号:“同志们!消灭了敌人,我们就有了一切!”

后边的兄弟部队,手里实在没什么可支援的,于是只好拔大量的野菜野草送上前线来让我们充饥。尽管是野菜野草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兄弟部队饿着肚子支援给我们的,它比什么都珍贵。按理说敌方那么多“吃大米、穿洋布”的白军士兵,本该早就打败我们这些“吃草的兵”,攻下这个山隘了吧?反而是他们冲锋多少次,就有多少次被我们打的鬼哭狼嚎、四处逃窜!只可惜虽然我们一次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却始终没能把他们全部消灭—我们肚子里只有草,没有粮,每天饿的咕咕响,要想乘胜追击敌人,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鞋底煮来当饭吃

 

打退了白军,我们出发了,往北走啊,走啊!爬过雪山,走过草地。在雪山上我们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有时候还得爬,稍不留神就会陷进不见底的深谷。但谁也不敢停下,只要是停下,很快就会冻死在原地,再也起不来了。

翻过雪山终于来到了大草地。草地其实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是草的汪洋大海,灰蒙蒙,白茫茫,雾气腾腾,浩淼无边,要不是很远的地方有一线起伏的山峦,真无法辨认出哪里才是草天相接的地方。这里草长得极其茂盛,有的没过人顶,有的漫腰齐胸。杂草下面水沟交错,有的是一片沼泽,水和泥土淤积呈黑色,在烈日的曝晒下,散发出阵阵刺鼻的臭味。

由于条件艰苦,大多数同志都是赤脚行军,雪山上挨冻,草地里挨扎,也只能咬牙坚持。有些人运气好,在路上捡到一方牛皮,就穿上眼儿用绳子捆在脚上当鞋穿,走起路来当然舒服了不少。进入草地后,先头部队从这里走过,几乎把能吃的野菜都吃完了,跟在后边的我们,即使能找到一把野菜籽,炒炒吃到嘴里,都觉得很香,就像会餐一样高兴。再后来连能吃的野菜籽都找不到了,我们只好把包脚的牛皮取下来,燎燎毛、煮一煮,剥下黑泥皮来吃了充饥。才进草地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鞋比粮食重要,真饿急了才知道与饥饿比起来,荆棘扎脚也没那么难熬了!

 

收容队与行军小报

 

草地行军千万不能掉队,掉队就意味着死亡,因为落在后边纵然不被蛮子兵(指当时反动藏族土司兵,笔者注)杀死,也要很快饿死。失去集体行进力量的鼓舞,你就没有可能再追上大部队。我们团里的收容队,不需要什么巧妙的收容办法,只要你准备好一点吃的,看见掉队的同志就送过去一撮干炒的草籽或煮过的野草,他吃下去就会笑一笑很快的跟上。我们谁都知道掉队没有第二个原因,只有一个—肚里没食!

如果是一个平常的人,在极度饥饿,甚至饿到拿鞋底当饭吃的程度,必然只能躺着,什么也不能干了。可是长征中的红军绝对不能这样做,坚定的信念让我们仿佛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一样,即使饥饿难耐,即使皮包骨头,也不能阻挡红军走向胜利的脚步。

行军途中,我们三十七团每天还坚持出一张行军小报,由政治部编审,我亲自审查稿件。报纸一出来大家都抢着要看,于是立下一个规矩—从头往后传,传到哪个班,哪个班就朗诵。这个小报对鼓舞士气起了很大作用,譬如今天表扬这个班,这个班就高兴得不得了,没得到表扬的班就鼓着劲,也不吭气,好像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果然,第二天这个憋足劲儿的班就用实际行动争取上了行军小报。其实这小报的内容,不外乎哪个营、连、排、班掉队的少,歌唱的好,情绪高,内容虽简单却行之有效,在激励同志们振奋精神,胜利走出草地方面,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要与二方面军会合了

 

1936年7、8月份,我们正在草地里行进,突然接到军团的电报,说二方面军要在今天傍晚与我们会合。这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战士们沸腾了!七嘴八舌地吵着:走啊!走啊!同二方面军的老大哥到陕北去,到毛主席那里去!毛主席在等我们去共同建立抗日根据地!

部队住下来后,大家把各色各样的行军帐篷按颜色分布开,牛皮拼的,牛毛织的,白布缝的,各归一类。把宿营地布置成一个很美观的“小城”。当中还挖了两道沟,土都翻到中间,筑成一条鱼脊骨管型的马路。我走遍全团,同战士们商量应该怎样布置,才更象迎接老大哥的样子,才能更好的表达出我们的敬意。看着战士们那种从内心迸发出的喜悦,干这弄那的那股劲头,谁会想到他们就是那些饿到吃鞋底、吃皮带的人。

为了给老大哥准备给养,我们发动战士多找野菜,菜籽更好,这些还不够,能吃的草也行,烧好开水,煮熟野菜等待兄弟部队。我们这个团的全体同志们虽然穷苦异常,还是有许多同志将仅有的一条毛巾,一双鞋子送到团部,要求送给二方面军的老大哥,慰劳亲爱的战友。说起这些仅有的鞋子,都是母亲和爱人亲手做的,因为要留作纪念,所以无论是爬雪山还是过草地,他们宁愿打赤脚也未曾舍得穿,而现在全都毫无保留地拿了出来。

 

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活他

 

刘宝山同志在军团部保卫局任保卫干事,他曾是我们团的特派员,和我已是相处过三四年的老战友,彼此十分熟悉。在草地里他随我们一同行军,由于患了疟疾,身体很弱,进入草地的第五天他病情加重,无法走路,于是我把马让给他骑。可谁知竟然祸不单行,马在渡过一条不宽的河沟时,被看不见的石头绊倒,刘宝山跌下马背沉没在水里。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的心口还在微微跳动,但却无法说话,也不能动。说实在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任何人也没有力气背着他走,我们只能干瞪着两眼,看着老战友渐渐停止了呼吸。战斗中,我们有本事整师整旅的消灭敌人,可是在草地里,我们却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活朝夕相处的战友。我和战友们一起铲土,把亲爱的伙伴埋在红军走过的草地里,很多同志泣不成声。我强忍泪水,默默伫立在坟前,心里说“老刘,你安息吧,你没有实现的遗愿,我们一定要完成,我们一定会战胜困难,走出草地,把革命进行到底!”好容易挨到夜里,看大家都睡着了,我一个人跑出去又偷偷地哭了一场。失去朝夕相处的战友,真说不出来是怎样一种苦痛的滋味。

在长征中我们虽然没有饭吃,但腰杆却始终挺得笔直;虽然穿的是“百结衣”,红红绿绿像叫花子,但精神却始终没有挎掉。草地“路”宽,常是四路纵队行进,你可以听到不断头的歌声、笑声。当我跨出草地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看无垠的大草原,对着乌黑的泥土说:“等革命胜利了,我们一定还要回来开发你,把你变成绵延千里的沃野。暂别了!草地。”

先头部队已经在前面县城里给我们准备好了炒面,山药蛋,四五个月中,我们很少吃到粮食,这时见到炒面,有说不出的亲切和感动。讲到这里,还有一桩令人悲痛惋惜的事情,有一个姓王的同志,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精明能干,饿了这么多天,乍见了炒面,就不要命似的吃了两大碗,又加上一大碗山药蛋,渴了又喝了一锅凉水。这下可坏事了!到夜里肚子涨得老大,急的要叫不敢大声叫,要跳又跳不起来,吃泻药也不顶事。熬到第四天,当伺候他的同志出去打听别的办法时,他实在撑不住,就拿一把刀,豁开了自己的肚皮……

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真正无愧于“人类奇迹”的称号,像草地这样艰苦卓绝的路程,除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能够胜利度过,于其他任何军队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

(本文由郝朝霞根据解放军档案馆馆藏的谢良撰述整理而成)

(作者单位:解放军档案馆)

(责任编辑 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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