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就要当红军”——老红军张星点的长征记忆

张星点口述 付小东 王大青整理

导语:张星点9岁参加红军,入伍后随红四方面军第三十军参加反“六路围攻”,后随部队长征,历任勤务员、宣传员、宣传组长、文艺干事。新中国成立后,历任西北军区文工团研究员、兰州军区文工团音乐教员、创作组长、文化部副师职创作员。随部队长征时,他三过雪山,三过草地,回忆起漫漫长征路上的艰辛历程,他有着说不完的故事。他一生的创作也都离不开自己的成长经历。

 

坚定不移地跟着红军前行

 

1933年,9岁的我和十几个同乡一起,从四川巴中参加红军。那时我年龄小,怕母亲不同意,所以离家的时候都没让母亲知道。参加红军后,我被分到红四方面军第三十军的一个连队当战士。

红四方面军干部和战士打成一片,同志间相处非常融洽,行军、打仗,不管干啥事都是互相帮助,大的帮助小的,身体强的帮助身体弱的,亲如兄弟,真像歌里唱得那样:“当兵就要当红军,处处工农来欢迎,官长士兵都一样,没有人来压迫人。”

1935年3月,我所在的部队开始了长征。那时我11岁。部队怕我吃不了苦,所以从过草地开始,先后五次要把我当成“精减对象”。

第一次是毛儿盖过草地,要把我寄养在藏民家里。首长刚一跟我说起,我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也不会讲什么道理,就是个哭,哭得他们没有办法,最后把首长给感动了,就留下来过了第一个草地。

从毛儿盖走了六、七天,走到包座地区。我们军还在那儿打了一仗,消灭了敌人一个师。打完仗之后,没来得及休息,又返回来南下,过第二个草地。这次又要把我寄养在包座的藏民家里。我没有别的办法,就还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又把首长给感动了,留下我跟着部队再次穿过草地。

第三次在甘孜,部队休整了一个时期后,又要过草地,向甘肃进军。我考虑前两次过草地,都允许我留队了,这一次不会再被寄养了,所以出发前一晚,我安安心心地睡了一大觉。可是醒来一看,部队全走光了,一个人都没有。这下我又哭了,可是再怎么哭也没人能听得见。哭了一阵后我擦干眼泪,发现旁边有个小布袋,里面装了一碗多青稞。我想这一定是连首长给我留下来的,为了不让我挨饿,以便活着等到附近的群众来收养。但是我想:绝不能在这儿等着收养,我要当红军,要当一辈子红军!于是,我就拿起小布袋,一路小跑冲进了草地。偌大的草地,根本看不到人影,也辨不清方向,我只能跟着部队走过留下的线索,比如断断续续的脚印、踩乱的杂草、烧水后的灰烬等等,一路向前拼命地追去。就这样,直到第三天,我终于赶上了部队。队伍是赶上了,但却不是我们红四方面军第三十军所在的右路军,而是左路军红一方面军里的一个连队。我向他们打听第三十军走到哪里了,说我要赶回我的部队。连队里的一个同志(后来我知道他是个指导员)了解情况后对我说:“我们也不知道三十军朝哪里走了。你不要一个人去赶队,草地情况太复杂,你年龄又这么小,一个人赶队是不行的。你就跟我们走,等将来我们找到你的部队,你再回去。”于是,我就跟着红一方面军的这个连队走,一直走到甘肃会宁。会宁是红军三大主力会师之地,这里有许多部队,可还是没有找到我的连队,后来上级把我安排在陕甘宁军事部,给当时的军事部部长萧劲光当勤务员。

在会宁休整了一段时间后,部队奉命东进,向庆阳、曲子这个方向走。临出发的时候,部队又要我留在会宁。这是第四次要把我寄养在老乡家里。我找到萧劲光部长,又一次嚎啕大哭:“草地都过来了,为什么又要把我留在当地?”首长向我解释说:“部队要行动,要急行军,要打仗,怕你掉队我们不放心!”我拉住部长的衣角,含着泪说:“你一定要把我带走,我继续给你当勤务员,帮你打水、扫地、理铺……”我哭着苦苦哀求,“让我跟你走吧,我保证不掉队!只要能跟红军走,再苦不怕。”终于,部长也被我打动了,对我说:“小鬼,不要哭了,我带你走就是了。”部长真是个好人,他不但带上了我,还给我专门调来了一匹老马,让我牵着它,走不动的时候可以骑一骑。要知道,那时候部队的马不多,连许多首长都没马可骑,这虽是匹老马,腿还有点瘸,但首长能给我骑用,已经是莫大的关爱了。

最后一次是在教导师。1937年4月,组织把我调到教导师,给教导师师长兼政治委员袁国平当勤务员。1937年9月国共合作时期,国民党派了一个考察团到教导师来考察,临走前向师里提出,希望能让他们带走一个年龄最小的红军战士。可能是觉得我年龄虽小但意志坚定,不会出什么问题,师里决定让我去。我思来想去,越想越不对劲,这一次我没有哭,也没有吭声,因为已经想好了“对策”。考察团走的那一天,我提前起床,早早就溜到庆阳城外(师部当时驻在庆阳城),一直躲到中午,心想考察团也该走远了,才又回到师部。师长一见我就问:“上午哪儿去了?”我理直气壮地回答:“躲起来了!我不想当白军,我要当红军!”

 

红军歌曲鼓舞了我一路

 

1935年3月,我们红四方面军强渡嘉陵江,之后往西走到懋功,与中央红军胜利会师。两军会师后又分成两路北上。这时候我跟着队伍三过雪山,三过草地。爬雪山、过草地是红军最艰苦的时候,吃的苦、受的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是我们都满怀胜利的信念,根本没把这些个苦呀、累呀、危险呀放在心上。

前面讲到我第三次过草地,拿着部队留给我的那一小袋青稞,一个人赶队。刚开始并不害怕,一心一意就想着要找到部队。可走了两天两夜,青稞吃完了,肚子饿着没精神,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心里也越来越怕,怕再也赶不上队伍。茫茫草地,我一个人孤孤单单,为了克服内心的恐惧,就大声唱歌给自己鼓劲,“红色战士志气高,立场坚定不动摇……”,这个歌唱完了,接着唱《红军三大任务歌》:“红军三大任务,打倒帝国主义,铲除封建势力,实行土地革命。要建立起工农政权,坚决斗争,革命到底!坚决斗争,革命到底!”(采访时,老人边讲边唱,唱到最后,或许是回想起当年独自在草地追赶部队时的执着与艰辛,老人已泣不成声。笔者注)就这样唱着、走着,自己鼓励自己,不要动摇,才最终坚持了下来。

跟着部队过雪山,夹金山我过了一次,党岭山过了两次。党岭山比夹金山要高,夹金山是四千多米,党岭山五千多米(党岭山位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主峰海拨5400多米,积雪终年不化,气候变化无常)。记得翻越夹金山时感觉还比较正常,可第一次翻党岭山时,走了没多久,就感觉浑身发软走不动,慢慢掉了队。连队就让文书陪我在后面赶队。眼看着部队在前面走得快看不见了,文书很是着急,就要背我上山。我不肯,他就拉着我的手硬要背。就在这时,一阵风雪把我们两个都刮倒了,抓着的手也分开了,风雪迷得眼睛无法睁开。我闭着眼睛,听见文书在前面喊了我两声,我就朝着喊声传来的地方走。紧接着又是一阵大风,卷着我滚落到一个雪坑里,我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发现身上压着厚厚的雪,我奋力爬出雪坑,四处找文书,喊了几声却没人答应。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发现前面有一个很深的悬崖,我想是不是狂风把文书刮到悬崖下面去了,就朝悬崖下面拼命喊,可怎么喊也没人答应。(老人又一次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笔者注)后来,我只能一个人上山,上到山顶再往山下走。下到半山时天黑了,那有一片原始森林,我就在一棵大松树下面,划开周围的积雪树叶,身上裹了一个被单子,过了一夜。

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赶上部队了。连长、指导员非常热情地招呼我吃饭,端了一碗青稞煮的野菜,可是怎么吃,我都吃不饱。正吃的时候,连长问我文书怎么还没来,我没办法回答,就流着眼泪哭起来了,就这样一直把自己哭醒。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继续追赶队伍,走了好几天,路上也经过了曲曲折折的好多事。有一天,我饿着肚子经过一条河,发现路边有两堆干马粪,干马粪中间还有好多没有被消化的青稞大豆,我就把那些青稞大豆都捡起来洗洗吃掉了。

我继续在河滩里面走,开始一直没有人烟,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一个水磨房。水磨房外面有一排经亭,就是藏民放转经筒的那种经亭,旁边坐着一位藏族老大娘。我一阵欣喜,就想赶快到水磨房那边去,过水渠走一个由两根木棍搭的桥,结果一不小心掉到了水渠里。老大娘听见落水声,赶忙跑过来,解下腰带递给我,把我拽上了岸。我浑身湿透,全身发抖。大娘看着我,很同情又很惊奇的样子,她说了几句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她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烧饼给我吃,一面指着前面,一面还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估计她是在给我指路,谢过老大娘,继续往前走,走到傍晚,终于赶上了部队。

 

“红小鬼”成长为

军区文化部创作员

 

我非常喜欢红军歌曲,也会唱很多。刚到部队的时候,因为年龄小,也没有安排我具体的工作,我每天就是在连队和同志们一块儿出操、唱歌、劳动,一天到晚生活紧张而愉快。红军生活不光是战斗化的,而且也是音乐化的。红军的各项任务和生活几乎都可以用红军歌曲唱出来,比如《出操歌》《跑步歌》《爱护武器歌》《步哨守则歌》《射击军纪歌》等等。红军歌曲非常有意义,我听到的第一首红军歌曲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就好比是红军的一部宪法,一切行为都要按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规范,谁也不能违反,违反了是要挨处分的。这首歌对我影响很深,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1937年教导师调到前方去时,我原想能够一块儿跟着上战场拿起枪打鬼子,当一名真正的战士。但是师长袁国平说:“你这么小一个娃娃,不要到前方去了,就留在后方。”我就留在了教导师驻庆阳办事处,之后又调到三八五旅宣传队。从此我就开始做文艺战线的工作了。

小时候我家里穷没有读过书,9岁就出来参加革命。调到宣传队搞文艺工作后,我知道不学文化就工作不好,所以下定决心,逼着自己学习,每天请人教我5个生字。这样学了三、四年时间,我就能看书看报,并可以记日记了,高兴的时候还会在日记里写上一段诗。

后来又自学音乐简谱。简谱识谱没人教我,只能自学,硬是学会了。学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从来没听过的一首歌,你把谱子拿来我一看就能唱下来。而且我还能用简谱记曲子,到农村去听到有好听的民歌,我就让他们唱,我用简谱记下来。

再后来,我又学拉琴,也是自己摸索,学会了拉京胡、二胡,特别是板胡。我的板胡拉得可是有名了,是全团的头把胡,陇东的行家们给了我一个称号叫“红色琴师”。那时候宣传队经常唱秦腔,像马健翎写的新戏《血泪仇》《穷人恨》,眉户剧《十二把镰刀》《两亲家打架》《大家喜欢》等等。秦腔离不开板胡,那会儿全团只有我一个板胡,所以演出离不开我,没有我拉板胡好多戏就演不成呢。

再到后来,开始搞创作。我刚到宣传队那几年,就只是跳舞、唱歌、演戏,而且我演的都是女角,男扮女装。1938年以前,宣传队没有女演员,后来从新训班调来一个女同志,叫黄蒲贤。我和黄蒲贤经常演姐妹俩,她扮演姐姐,我扮演妹妹。有一次我们到老乡家里去搞宣传活动,演一些小节目,演完要走的时候,房东老大娘单单不让我和黄蒲贤走,说你们两个小姑娘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吧,我们婉言谢绝后在回去的路上,黄蒲贤说:“你看老乡都把你当成姑娘了,你要真是个姑娘多好!”我当时想,要真是小姑娘我可就当不了红军啦!

就这样一直演到18岁,我变声了,高音上不去,低音唱不出,粗声粗气的,再也唱不成女角,于是转到乐队学拉琴,从拉琴又逐渐转到创作上来。1941年,我创作了第一首歌曲,叫《春燕归》,是康志强写的词,我谱的曲;1943年,我连词带曲写了第二首歌,叫《学文化》,获得了宣传科给我的嘉奖;后来为了配合部队团结教育,我写了《团结歌》;为了配合部队学习爆破,我写了《学爆破》;受到战斗胜利的激励,写了《沈家岭战斗》,这首歌是梁继承词,我谱的曲。我创作的歌曲、音乐有100多首,还创作过歌剧、话剧等。我参加过罗局镇战斗,之后写过一个歌剧剧本,就叫《罗局镇战斗》;1945年,为了庆祝抗战胜利,我写了小型歌剧《新小放牛》,曲子是利用旧《小放牛》的曲调,词是我新写的;还创作有话剧《参军》,等等。这些作品演出后,评价都很好。

补记:张星点因病于2018年2月9日在兰州逝世,享年94岁。■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68024部队档案馆)

(责任编辑 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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