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晋江市罗山镇苏内村华表山麓的草庵是元代明教寺院遗址，庵内石刻摩尼浮雕趺坐像，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保存完好的摩尼佛石雕像。这座闻名海内外的明教寺院遗址，在60多年前与中共福建地下党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佳话。

1948年下半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自北向南发动总攻势，解放战争的形势迅速发展。中共闽浙赣省委根据形势变化，作出了配合解放大军南下的准备和部署。鉴于当时省委机关驻地南（平）古（田）（建）瓯地区遭到当地反动武装军事围攻的态势，省委书记曾镜冰着手让省委武装主力北上闽赣边界，为迎接解放大军入闽做准备。但是数百人的队伍要集中起来行动，并远离赖以生息的地区，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经费。

11月底，中共泉州中心县委书记许集美从闽南到设于南平大凤的省委机关汇报工作。曾镜冰详细了解了泉州地区经济、政治情况，把筹款的任务交给泉州中心县委去完成。曾镜冰对许集美强调：“必须在一个半月内，筹到80两黄金。这是一项硬任务，关系到省委主力北上闽赣边军事行动的实施。”

“80两黄金？”许集美听罢，深感任务的艰巨。

在物价飞涨的1948年，国民党当局发行金圆券代替原来的法币，300万元法币仅兑换1元金圆券，但金圆券又迅速贬值，物价成千倍地上涨。“上个月买一头牛的钱，第二个月只够买一个鸡蛋”，就是当时真实的写照。80两黄金的币值，若换成纸钞，几辆大车也装不下，对于处在地下活动状态的泉州中心县委来说，80两黄金几近于天文数字。

然而，面对任务，许集美二话不说，一口应承下来。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曾镜冰是不会下此死命令的。

许集美来不及与省委机关的战友话别，风尘仆仆地赶回晋江，召集中心县委、泉州游击队领导朱义斌、郑种植等同志商议。

80两黄金，着实愁煞了泉州中心县委领导。大家商议了整整一夜，还是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泉州地区的经济虽说比闽北好些，但连年战乱，革命基点村的老百姓往往是家无隔夜粮，何谈凑齐这80两黄金？地主富豪在当地都有自己雇佣的武装或民间武装。用武力方法筹款，对于争取社会进步势力和统战工作势必造成不良影响。惟一稳妥的方法是向家中有存款的侨眷暂借，但是囿于国内政局动荡，物价漫天飞涨，黄金被侨眷视若命根，况且要筹齐80两黄金，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对象。

半个月过去了，筹金之事仍无着落，泉州中心县委领导心急如焚，坐卧不安。这时，溪东村党支部委员曾焕慧提供了一条线索：华表山草庵住持广空法师是当地小沿塘村人。他家老二广德和老三广憨在石狮镇开大布行，青阳也有一家大布店，还在家里开了“江南批馆”，广空法师也参与经营，经常把批单拿到草庵雇人解送。

“批馆”也称“信局”，是解付侨汇的民间机构。华侨或以货值抵押，或把款项用侨汇方式邮寄到“批馆”。“批馆”以当时社会汇价折成现钞送交指定的侨属，这其中的差价就作为“批馆”的盈利收入。因此，没有一笔巨款作基金是无法开“批馆”的。

灵山区工委连夜向许集美报告。许集美对广空法师已有所耳闻，但不知他的政治倾向，筹款行动稍有闪失，将在社会造成不良影响。为稳妥起见，许集美要求灵山区工委重点对广空法师的身世和政治倾向以及与他交往密切的社会关系作深入调查。

经过几天的了解得知，广空法师生于1887年，自幼家贫，早年在青阳石鼓斋堂受戒，后又远游九台、五华、普陀名寺，住持灵鹫寺。1923年，他和佛教大德瑞意法师云游，来到废弃多年的草庵，经数年奔走集资筹备，于1932年建成意空楼，初步恢复古时的宏敞旧观。1938年，广空法师又修葺了草庵摩尼光佛的石砌殿堂。广空法师在宗教界与开元寺弘一大法师、释妙莲法师过从甚密，他们常谈论社会现状，痛恶政局腐败。广空法师医道精湛，为当地乡民治病从不收费，还常常在草庵内施粥救济饥民。

中心县委领导反复考虑，决定就从广空法师入手筹措黄金。但如何接近他颇费心思，与广空十分亲密的内线人物一时还难物色到。会上，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开了，有人说直接找广空商谈，如不顺利再寻机会。多数同志认为，草庵内香客往来，人员复杂，不利于行动，要用比较妥当的办法，避免行动暴露。

许集美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大家的讨论，末了在桌上展开一张白纸，挥毫写下一个“请”字，转身对大家说：“我想用请的方法，设法将广空法师引到草庵外面，再设法做他的工作。”顿了顿，特别强调，“行动切莫鲁莽。特别记住两点，一是不能惊吓了广空法师；二是公众场合不能暴露了游击队身份。大家再商议一个稳妥的行动方案，确保这次行动万无一失。”

12月21日，这一天是农历十一月二十一日。一场法事在庵内进行。

午后，灵山区工委派武装干部许孙撬由曾焕慧的弟弟曾阿昌带路，装扮成进香的香客前往草庵侦察地形。

草庵周围苍松翠柏，庵后古桧参天，庵门匾镌“草庵”二字。进入庵门，便是镌刻于元顺帝至元五年（公元1339年）的浮雕摩尼光佛像。

广空法师年已花甲，身材肥胖，微闭双眼，左手五指合一竖于胸前，右手有节奏地敲着木鱼，朗声领颂经文。

许孙撬燃起三柱高香，顶礼膜拜。随后绕着殿堂漫步，把整个草庵内外仔细走了一遍。

傍晚时分，许孙撬按原定时间，在草庵外隐蔽处，同中心县委武工队队长许树接上头，汇报了庵内的情报。当下，灵山区工委10余名化了妆的武装人员在草庵四周山坡埋伏下来。

天黑前，草庵的法事收场。四乡僧众很快赶路回家，空荡荡的草庵内众僧在打扫殿堂，准备关闭庵门。

此时，草庵外石径上出现了一乘二人抬凉轿。领头的是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来到庵门前就哭丧地嚎着：“法师救命……”喊声惊动了一个小僧，探头问：“施主何事？”

转眼间凉轿抬进了草庵。领头的汉子哭诉：“我阿妈挖野菜，误食中毒，不省人事，求广空法师救命。”小僧作难地说：“师傅整日颂经，劳顿已极，能否去得，容我禀报。”

“普渡众生，出家人本分，无需禀报。”随着洪亮的话音，广空法师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详细了解病人何时中毒，吞食何物，病情症状，立时眉头打起疙瘩：“救人如救火，事不宜迟。”转身吩咐小僧，“拿包袱来。”

广空法师坐上凉轿，汉子在前引路。行了几里路来到一个山坳，汉子对广空法师说：“天黑路颠，停下歇歇脚？”广空法师正色说：“不碍事，赶路要紧。”但凉轿还是停了下来。广空法师探头四顾，四野茫茫黑，心里不觉一寒。

汉子抱歉地说：“法师，你莫惊吓，我们不是土匪强盗，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共产党游击队。受许集美指派来接您的。”这几年广空法师常听到泉州游击队除恶济民的事，于是急切地问：“找我何干？”

汉子耐心解释道：“事关重大，唯恐草庵人多嘴杂不便言谈，我自作主张用此下策，不恭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几句话说得法师心里十分熨贴舒坦。

然而，事情又有不巧。许树他们行动的当天，泉州中心县委着手策划国民党军三二五师起义事宜，许集美只好赶到安海商议。临行前委托灵山区工委的同志代表他与广空法师会面。广空法师见不到许集美，坚持要送他回草庵，甚至怀疑许树他们是冒牌的游击队。经吕清河苦口婆心百般解释，法师才安定下来。

按照中心县委的事先部署，游击队向广空法师讲述全国解放战争的形势，还讲明共产党的宗教政策，激发他的爱国热情。接着，又介绍了福建和闽南的革命形势，希望他能支持游击队活动。最后，向他提出筹借80两黄金。广空法师略为沉吟，说：“鄙人出家多年，已绝尘事。但近年耳闻目睹社会黑暗，对共产党的作为十分钦佩。既是都为普渡众生，本人愿将数年艰辛积蓄，准备日后修葺草庵的100两黄金，权作借款暂借于你们，日后必须归还。”

为了慎重起见，游击队委屈广空法师留在原地，请广空亲笔修书一封给他的胞弟广德，并让广空一家的好友大布林学校校长王江淮先生转交。

有了广空法师的亲笔信，许集美派许霖找他的叔叔许居隆。许居隆与游击队有统战关系，时任国民党省委部委员兼当地区党部书记。由他出面找王江淮。

广德收到广空法手鉴，只有简略数语：“菲侨许氏委托解批壹佰两黄金，见字两日内交来者如数付讫。切切。”广德再三仔细辨认，字迹不假，但见数额之巨，不敢贸然轻信，问王江淮：“如此巨款，家兄何不亲至？”王江淮按事先广空法师的吩咐解释：“令兄日前外出，嘱我前来找你，并说如有疑虑可以找释妙莲法师垂询。”广德对王江淮说：“既然如此。劳驾王先生随吾弟广憨找释妙莲法师，让他给我手鉴，家兄所嘱定然照办。”

在宗教兴旺的泉州，宗教界最推崇备至的是开元寺住持、佛教大师弘一法师；而广空法师和福林寺的傅贯法师，都与一生相随弘一大法师左右的释妙莲法师过往甚密。按辈分，广空尊释妙莲为师兄，在弘一法师的潜移默化下，结为莫逆之交。

1945年，释妙莲法师在晋江福林寺闭关自修时，中共泉州地下党组织便派党员许书山、许书集等与他建立了统战关系，经常拿一些进步书刊给他阅读，希望他支持革命，走爱国、爱教、爱民的道路。在释妙莲法师的影响下，广空法师对共产党有所了解。当游击队向他提出借黄金时，他特别关照，如果胞弟广德不能解除疑虑时，可找释妙莲法师做工作。

当天晚上，王江淮找到释妙莲法师。释妙莲法师听说是许集美领导的泉州游击队借用这百两黄金，当即展开十行笺给广德修了一书，末尾加重了语气：“此事汝兄交待再三，万勿延误。”

第二天，王江淮持释妙莲法师手鉴，顺利地从广德手中取到100两黄金；同时把一张盖有“泉州人民游击队”印章的借据交给广空法师，并转达了泉州中心县委领导的承诺：“只要我们经济略为好转，一定如数奉还。”

泉州中心县委派人到小布林村，分几次从王江淮处把100两黄金取回。1949年2月中旬，许集美、朱义斌、郑种植三人把百两黄金藏于腰间，远途跋涉，送到南平后溪村省委机关驻地。此时，闽浙赣人民游击纵队已成立，这笔黄金解决了省委经费的困难，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1949年8月19日，福建省会福州解放的第三天，中共泉州中心县委成功地策动国民党军三二五师陈言廉部队1000余人在晋江县安海举行起义。8月31日，闽浙赣人民游击纵队闽中司令部泉州团队直捣泉州城，接管了国民党晋江县府、警察局和银行等部门。当天下午，解放军三野十兵团第二十九军所属部队进城与泉州团队会师。

泉州解放后，许集美担任中共晋江县委第一副书记兼县长。朱义斌任南安县委副书记，郑种植任晋江专署民政科长，泉州中心县委完成了历史赋予的使命。在财产武器交接时，他们把草庵借金一事汇报备案。

1956年10月的一天，时任省佛教协会理事的释妙莲法师，开完宗教会议，回到他任主持的泉州开元寺。广空法师在客厅等候他。广空法师谈起草庵年久失修，准备近期修葺，提出让释妙莲法师跟政府交涉，请政府把当年借去的100两黄金归还。

广空法师心存忧虑地说：“刚解放时，政府财政困难，鄙人难以启齿。现计划修葺草庵有困难，不知事隔多年，这黄金……”释妙莲打断话头：“师弟过虑了。许集美现任地区行政专署专员，郑种植也升任专署统战部部长，专管宗教界的事。不知师傅当年借据在否？没有借据，口说无凭，办起来不免复杂些。”

“保存完好。”广空法师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锦盒，里面珍藏着当年的借据。

过了几日，郑种植部长召集释妙莲等民主人士开会。释妙莲法师顺便对郑种植谈起广空法师来访的事，并取出当年的借据给郑种植看。郑种植向释妙莲要了借据，急忙找许集美商议处理办法。

接过郑种植递过来的借据，上面印着“泉州人民游击队”几个大字。许集美抱憾地说：“当年广空法师支持了革命，我们绝不能忘记。这100两黄金的归还再也不能拖欠了，否则无法向人民交待。”

100两黄金，在1948年是个天文数字，在上世纪50年代仍然是个大数目。许集美对郑种植说：“我们都是历史的当事者，是事实上的借债经办人。你马上起草一个报告并附上借据，你、我、朱义斌三人签名落款，向省政府求助，尽快还清这笔借款。”

报告很快就起草好了，请求省里尽快帮助还清这笔借款的理由也很充足。因为当年这100两黄金是闽浙赣省委借的，按分级偿还债务的原则，应由省地方财政承担。况且晋江地区财力有限，一时无力偿还这笔借款，只有求助省政府。

过了几天，许集美趁着到福州开会之机向副省长魏金水详细汇报了当年筹借100两黄金的情况。魏金水这位叱咤闽粤赣边区的老革命，深为宗教界支援革命的义举所感动，他动情地说：“人民哺育了共产党，今后凡是拖欠人民的债务都要尽快偿还。”当下，他挂通了电话，向分管金融财政的副省长高盘九说明了情况，希望他安排时间听取许集美的汇报，尽快调度款项归还这笔历史欠款。

高盘九接到魏金水的电话后，亲自向省银行调度了专款待命。许集美送去报告后，高盘九立即在报告上写下了一行指示：“壹佰两黄金加上利息，按现行牌价折为人民币，速汇。”他似觉意犹未尽，在指示前又补上一句：“共产党要取信于民。”

半个月后，许集美收到广空法师从草庵寄来的一封信。信中称，已如数收到省政府通过银行汇来的专款。许集美读着广空法师的来信，只觉得心头像卸下了一块巨石，异常轻松起来，感觉到经过8年，现在才真正圆满完成了党组织交给的特殊任务。

这段佳话很快传到社会上，宗教界人士纷纷盛赞共产党言而有信。■

（责任编辑 陈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