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老兵忆抗战

○ 马士弘口述 万本根 谭继和 张彦 苏东来采写

 

  马士弘,男,原名马千毅,著名学者、中共老党员马识途胞兄,1911年生,重庆忠县石宝乡坪山村人。黄埔军校第11期学员,原国民党少将副师长。1937年黄埔军校毕业后,加入陈诚率领的第十五集团军。1949年成都解放前夕,跟随罗广文起义。20世纪70年代任成都市政协委员。

  时间:2014年12月8日、12月16日

  地点:成都市成华区马士弘家中

口述者:马士弘先生现年104岁,身体健康,思维清晰,语言流利风趣。在座的还有其弟96岁的马子超先生。

  下面是马士弘先生谈话的实录。

一、我参加的淞沪会战

  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国共已经合作了。蒋介石决心抗战了,他说中国到了最后关头,动员军队全力抗战。

  整个中国抗日战争是由三大战场组成的:一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在华北、华东等广大地区展开的敌后游击战场;另一个是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指挥的国民革命军的战线近3000公里的正面战场;三是西南、西北人民抗战和支援前两个战场的大后方战场。我参加的是正面战场。从1937年上海"八一三"战争开始,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我由连长、营长一直做到团长,参加过"八一三"淞沪会战、保卫武汉大会战、宜昌战役、长江石牌要塞保卫战、常德会战等重大会战。这些大的会战,双方起码都是十几二十几万人。小的战斗不计其数。

  我当时在十五集团军42旅,参加了"八一三"淞沪会战。我们当时驻防在罗店到大厂一线,我当时是侦察连长,罗广文是旅长,我的父亲马玉之和罗的父亲罗宇涵是世交,就介绍我到他手下当兵。我开始在四川部队,也是连长,但是我看不惯川军。成天抽大烟,形象太差,我很不愉快,好歹我也是黄埔军校毕业,怎么能在这样的部队中工作呢?

  我就找到罗广文,当时部队在无锡,战争爆发后,我们就调到前线去,先到大厂,大厂在江门后面一点,后来我们就退到罗店,打了100天,打得很好,壕沟挖得很深,日本的坦克也使不上劲。但是我们的总指挥徐庭瑶在战略指挥上出现失误,我们在前面与日军作战,日本人则从我们的后面杭州湾,沿着沪杭铁路北上,抄了我们的后路,把我们整个部队包围了。他让部队撤退,要是不撤退,我们转过身来打也好。我们以团为单位撤退,这一撤退,上面日本人飞机轰炸、对面海上有日本军舰用炮轰炸,结果乱得不像样子。我们18军由陈诚指挥,当时部队驻守在江北,陈诚命令不要退,我们在夹金这个地方有3个师和2个旅约七八万人,很多军队都是沿着京沪铁路向南撤退,日军紧追不舍,这样一来,日军后方出现空隙,我们反而安全了。陈诚让我们一部分过长江往北边走,我们走南岸到嘉兴,后转到安徽。这样18军就分成两部分,我在长江以南部分。那时,我担任42旅侦察连连长。到安徽后,在广德与川军饶国华部共同抗敌,我们又走到湖口。不到一个月,日军把杭州占了,沿着汉杭铁路西进,把南昌也占了,我们跟日军就隔着鄱阳湖对峙。后来日军绕路从鄱阳湖到了我军后方,我们就赶紧沿着浙赣铁路西进退到湖北阳新。日本人占领湖口后,继续北上到了马当要塞。

  马当要塞是由18师在守护,18师师长的家眷在武汉,日本人来的那一晚,他逃跑到武汉去了,后来被枪毙了。日本的军舰一来,18师在没有师长的情况下坚持两天,马当要塞最终被攻陷,后来18师溃退至阳新与我们旅合在一起。由于18师是个老部队,在北伐时期谭延是师长,为保住18师番号就撤销了42旅番号,罗广文当18师师长,我从此就在18师了。我们属于第六战区,后来参加武汉保卫战,在湖口要塞阻击完日寇后,42旅合编为整编第18师,我由连长调任18师参谋处任少校参谋。

马士弘


  后来,我参加了武汉保卫战,随部队与日军激战多日。因三面受敌,武汉于1938年10月25日沦陷,18师急行军至汨罗江南岸布防,准备长沙会战。长沙是我们自己人搞焦土政策,下令烧长沙,却说是日军扔炸弹把长沙烧了,其实我们清楚得很。我们退至汨罗江,当时很奇怪啊,日军还没来,怎么后面长沙就烧起来了呢?后来知道了是蒋介石下令烧长沙实行焦土政策。

  18师移驻常德数月,于1939年3月奉命移防入川,驻防重庆北碚整训,并担任陪都卫戍任务。1940年,日军分成两路,一路由荆门经当阳南下,一路由江陵沿江西进,直逼拱卫重庆的宜昌,宜昌战役打响。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紧急调动18军到宜昌前线,我所在的18军18师也由重庆码头分乘32艘轮船,经过一天一夜奔赴宜昌急援战场。当时中国军队的师指挥部设在镇镜山的高地上。日本人先用飞机侦察,接着水陆并进,迫近宜昌城。我受命将师部直属工兵营、警卫连、侦察连、机炮连组成一个战斗突击队,我担任队长,工兵营长谢真勋担任副队长。我们兵分两路,由我和谢真勋各率一部阻击日军。我们两路夹攻,很快收复了谭家铺、古老背。后来,军事要塞谭公山被攻占后,中国军队腹背受敌,18师与日寇在宜昌城内展开巷战和白刃战。很多人战死了。剩下的人继续坚守,没有接到命令,一个人都不退半步。举目所见,鲜血遍地,十分惨烈。我身边的人,几小时前还跟我说话,转眼已经牺牲了。想起一句唐诗"战士军前半死生",很是感慨。

  后来,因为全师伤亡损失过半,我们奉命撤回四川忠县整补。日军自1940年攻陷宜昌后,一直意图攻占长江最后一道防线——石牌要塞。如这个要塞失守,日军军舰就可以长驱直入到重庆。蒋介石深知这一战关系到抗战最后的胜败与国家存亡,于是下达死守命令,少将以上军官立遗书,凡临阵脱逃者按军法处置,战至一人也不准离开要塞。白崇禧亲自到石牌来督战。

  1940年夏,我所在的18师由坪山坝开赴鄂西前线,担负守卫长江石牌要塞及三峡地区任务。1943年5月,日寇向石牌发起猛烈攻势,敌我双方投入兵力达10多万人。我当时任18师53团副团长兼第三营营长。有一天,我在柳林沟和日军一个大队打了一场艰苦的遭遇战,战况惊心动魄,我们打了一天。第二天,我的副营长下巴被子弹打掉了。日军在对面山上用机枪扫射,我没注意到。我正好扭头,嗖的一下,我自己都不觉得有子弹过去,当时的战斗是非常紧张的。那颗子弹从我额头擦过去,流血了,但我以为是汗水,我身边的卫兵说,营长,你受伤了。我一摸脸,手上全是血。我当时叮嘱卫兵,不要告诉其他人,因为我假如下去治疗就没人指挥了。于是在伤口上涂了点云南白药,经过简单包扎又继续战斗。

  抗战胜利后,上级给我们两个月的时间整休,然后就开往湖南桑植,去攻打共产党的部队,他们只有两千多人。我当时不明白,共产党昨天还和我们是一个战壕的兄弟,共同抗战,今天就变成"匪",要剿灭。我就去找罗广文,他已经是军长了,我和罗广文家是世交,又是忠县老乡,在外面我喊他军长,在他家里喊广文哥。我就跟他说,抗战八年都在一个战壕打日本,今天怎么让我去剿灭共产党?我想不通。后来我给罗广文打电话,就说"我辞职了"!他问为什么?我就说我不想干了,他说"不干不行",我说:"我打了8年仗,打累了,打疲倦了。"我给师长写个辞职信就走了。

  在家待了大半年,我父亲说,你30岁的人了,总在家也不是个办法,让我回部队去,我就到重庆找陈诚。他以前是我们军长现在是军政部长,认得我,我就跟他说,我还想回部队干,他说:"好!"我又回了部队。当时罗广文在南京任职,我在南京国防部当上校,罗广文跟我说还是到他的部队当团长,我跟他说,我还当团长,我当了几年团长了啊,后来就让我当副师长兼团长,陈诚当时想让我去台湾筹建国防部工作,当时国民党在大陆已经不行了,后来罗广文回成都,我家家眷多,就跟着回到了四川。

  1949年,人民解放军二野进军川东很迅速,一下就逼近重庆了。当时罗广文的部队在成都,我是罗广文兵团下属108军241师代师长。军长李维勋想把部队再往西带,我和其余两个师长都反对,部队再拖就垮了,没有人还想继续打仗。我的兵大多是四川兵,打日军都很凶,但打内战不行!我当时收拢溃散的部队约三四千人,12月初解放军已经抵近成都了,我们驻扎在郫县,当时手下还有4000多人,我们跟邓锡侯联系了,刘文辉、邓锡侯12月7日通电起义。蒋介石闻讯后命令罗广文去打刘文辉、邓锡侯,并奖励1000两黄金。我们都不干,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呢?12月22日我们起义了。1950年1月1日,罗广文特别任命我为联络官,代表兵团去成都,向解放军贺龙司令员报到。贺龙在会议室开会,里面人很多,在这些人里我忽然看见了我五弟马识途,他已经是成都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委员。他也看到了我,惊喜地和我打招呼。自1941年忠县一别已有8年,我们兄弟就这样意外重逢了。

  他带我和贺龙、李井泉、周士第见面。我简要地陈述来意。第二天,我随同罗广文来到司令部,贺龙接见了他。中午,解放军18兵团司令员周士第设宴,马识途作陪,招待罗广文和我。周士第委任我为解放军18兵团成都联络处处长,专门负责联络事宜。第三天,30多名解放军参谋人员到安德接收起义部队,进行整编,我仍为241师师长。按照规定,给离开部队的起义人员发放遣散费,遣散费本应该由解放军发放,但罗广文说我部有一笔钱可以作为遣散费。因为起义前蒋介石为鼓励罗广文作战,发给黄金1000两,没有动用。起义后,罗广文建议这笔钱作为遣散费,得到贺龙的批准。

  1950年1月4日,成都市人民政府成立,周士第兼任市长。1月15日,成都市商会实行军事管制。周士第从马识途那里知道我在大学是学经济的,在成都供职和生活时间较长,认识一些工商界知名人士,于是调我到成都军管会工商处,担任商会军代表助理。军代表由工商处副处长金力声兼任。同时还派来一位姓姜的助理员,我们一同搬到商会办公。我从此脱下战袍,和商人打交道。一直工作到1950年9月,工商联成立,后来我工作了21年后退休。

二、我同事亲历的南京大屠杀

  我自己没有目睹南京大屠杀,但我的一个同事亲身经历了。

  国民党军队在南京外围与日寇展开5天激战,终因敌众我寡,部队被打垮。国民党88师、87师两个师,还有一些部队被打散后退入南京城。退入城内的士兵约有16万,纷纷换装便衣,分散杂处在居民家,有的进入难民收容所。

  我的同事王鹤标,是88师264团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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