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生忘死不歇鞍——钟光国将军帕米尔高原勘察记

屈全绳

他的生命长度虽然只有57年,但他的生命高度,却让西陲军人高山仰止。他,就是钟光国将军。

 

下定决心勘察高原边防

 

钟光国于1932年参加红军,1968年由第68军参谋长调任新疆军区副参谋长。到职两年多,钟光国把除红山嘴以外的北疆、东疆地区的边防连队及阵地设施全部勘察了一遍。在他看来,新疆边防建设欠账太多,战备工作再跟不上去,那些烈士们的英灵永远不会安息。

1971年秋冬,边防战备工作被提上日程。1972年初,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着手筹备第一次全国陆地边防会议,酝酿新疆人事调整的同时,对新疆防敌突袭的准备工作也提出了具体要求。

会期预定在1973年春季。根据会议预告的要求,钟光国决定顶着风雪酷寒,到野战部队、守备部队和边防部队调研,尽可能为军委、总部决策提供翔实可靠的依据。他认为,这是反映新疆边防实际情况的重要机会。但当时的素材主要是北疆、东疆的情况,缺乏南疆高原边防的情况。钟光国下决心把勘察高原边防这一课补上,给总部机关提供最完整的参考资料。

考虑到阿里、喀喇昆仑山的道路5月份冰消雪化后才能全线通车,钟光国把勘察调研的首选方向锁定在与苏联、阿富汗、巴基斯坦接壤的帕米尔高原塔什库尔干防区。

海拔4000—7700米的终年雪峰,是一座座挑战人类生命极限的“精神高地”,也是一批批高山探险者万劫不复的“长眠绝境”。塔什库尔干防区的边防哨卡,全都扼守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冰山雪峰上。钟光国要上帕米尔高原的消息不胫而走,卫生部副部长张志钦第一个反对,解放军总医院呼吸科主任韦南山登门劝阻。他们都知道钟光国头部受过重伤,加上久治不愈的肺气肿,一旦出现肺水肿、脑水肿,连抢救的机会也没有。两人竭力说服钟光国放弃上帕米尔高原的计划,到阿克苏、克孜勒苏几个海拔低的边防站看一看。钟光国嘴上表示感谢,但上帕米尔高原的决心并未动摇。他不以为然地说:“老百姓世世代代在那里生活,官兵们一年到头在那里执勤,我们连上去看一看都有顾虑,那怎么行?别说肺气肿、肺水肿,打起仗来就是脑水肿也得上啊!”

张志钦、韦南山见劝阻无效,便给准备陪同勘察的南疆军区参谋长李进攻打电话,请他把把关,选几个海拔低的边防站看看,海拔3000米以上的地方千万别上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医疗卫生部门可是负不起责任。李进攻在电话上答应得挺好,可见了钟光国,一句劝阻的话也没有说。李进攻是钟光国的老部下,他了解老首长的脾气。

 

卡拉苏的冰天雪地,

能净化人的灵魂

 

1972年4月初,石头城上还在飞雪,钟光国已经率领两级军区勘察组出发了。汽车载着两代挑战“世界屋脊”的军人,沿着通往帕米尔高原的沙石路面向目的地进发。

坐在前车上的李进攻参谋长对这次勘察行动十分重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把准备工作的重点放在医疗保障和车辆安全上。防治高原病最有经验的王医生,制定了随时应对紧急情况的具体措施。汽车修理所把吉普车翻来覆去地修了又修,心里还是不踏实,最后索性选了一位精明的修理工张师傅当司机,以备路上随时排除车辆故障。

钟光国所乘坐的车被前车扬起的团团沙尘紧紧裹住,在颠簸的公路上艰难前行。因为视线不良,车与车之间保持了七八十米的距离。汽车在绕来绕去中躲过路面上一个接一个的大坑,扬起的沙尘像一团团蘑菇云。公路海拔渐渐升高,刘参谋的呼吸也渐渐加快。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钟光国在穿透玻璃的紫外线照射下左右摇晃,前俯后仰,上下颠簸。车轮子卷起的沙土无孔不入地钻进车内,在他的皮帽子和皮大衣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黄尘。钟光国一路上很少开口,总是观察着沿途的地形地貌,下车后在地图上对照相应位置。

按照行程安排,勘察组在阿克陶县布伦口附近就地午餐。下车后,王医生见钟光国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大口大口喘气,连忙上去测血压、数心率,发现没有大问题,才让首长吃饭。但钟光国却只吸了几分钟氧气,等大家吃完紧接着登车上路。上车前刘参谋瞟了一眼地图,发现脚下的海拔已经有3500多米了。

踏进55岁门槛的钟光国,长征时在嘉陵江战役中头部负过重伤,子弹从前额正中打进,从头顶前部钻出,一块头骨连皮带肉被掀掉,手术后一个多月才从昏迷中苏醒。后来在和平时期,因感冒未能及时治疗,原来的慢性支气管炎恶化,肺部感染加重,落下了久治不愈的肺气肿。勘察组在喀什进行上山前的例行体检时,解放军第12医院副院长张远炎发现钟光国头部受过重伤,又患有肺气肿,坚决反对他抱病上山。钟光国笑呵呵地说:“真要在帕米尔打仗,我能因肺气肿不上去吗?”

卡拉苏边防站扼守着中苏边境六个重要通道。首长和机关干部上帕米尔高原,都会在这里进行调查研究。

半小时前,估摸着卡拉苏快到了,王医生把氧气袋递给首长。他告诉钟光国,卡拉苏的海拔高度超过4000米,高山反应会更加严重,请他务必把袋子里的氧气吸完,到边防站才有力气参加一些活动。下了车把几个氧气袋灌满,不会影响后面的活动。

傍晚时分,卡拉苏边防站的大红站标映入眼帘。在海拔四五千米的“世界屋脊”上,我们的官兵像一尊尊铁铸铜雕的高原神像!钟光国在官兵的热烈掌声中站稳双脚,敬过标准的军礼后说:“同志们辛苦了!我明天再走,现在吃饭!”这个简短的讲话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饭堂是一间多功能的大屋子,既吃饭,又上课,还是荣誉室、俱乐部。七八张油漆剥落的餐桌上,新换的蓝色塑料布上摆着四菜一汤:冬天储备的土豆、白菜、胡萝卜和午餐肉罐头,一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上漂着几段勘察组随车带来的芹菜和韭菜。

大家边吃边聊。战士们说,连队的前哨排驻守在海拔5320米的高地上,因为坡陡,几百米长的盘旋道上上下下要半个多小时。冬季零下三十多摄氏度时,热饭热菜出锅后,一支烟还没抽完,饭菜就像从冰窖里掏出来一样。所辖几十公里的边境线,正常情况下巡逻一次至少得两三天时间,遇到大雪封路、山洪暴发,需要的时间更长。冬季巡逻带的干粮、罐头常常冻成冰疙瘩,要用石头砸碎、用刺刀撬开才能放进嘴里。遇到追击潜入潜出的可疑人员时,一整天也顾不上吃几口干粮。

正当大家说到巡逻执勤的艰辛时,坐在钟光国对面的战士突然发出了抽泣声。一个战士掉泪,其他人手中的筷子也僵住了,一个个流露出黯然伤神的表情。那个战士悲痛地说:“班长就是在巡逻路上牺牲的……先前知道老婆快生了,打算开春后回去休假,没料到临到牺牲连老婆儿子的面也没见上!”说着说着眼泪又滚出来了。钟光国刚准备安慰大家时,那个战士突然提高嗓门说:“首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老毛子’一样坐着汽车巡逻呀!那一天要不是马在苏巴士达坂滑倒,班长也不会牺牲呀!”说完又哽咽起来。“老毛子”是战士们对苏联人的戏称。钟光国听战士边哭边讲,没有再往下问,也没有再动筷子。离开饭堂时,钟光国交代身边的指导员,等一会儿他要去这个班里看看。

从进入边防站营门到现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严重的缺氧环境让钟光国之前吸进的氧气消耗殆尽,他的面色渐渐泛青,嘴唇变紫,走路时腿脚软绵绵的。回到房间,王医生测完血压、心率,说血压正常,心跳快150次了,叮嘱首长赶快躺下吸氧,半小时后再去班里。

连长和指导员一边看着首长吸氧,一边简要汇报连队的情况。钟光国从汇报中得知,牺牲的班长是在暴雪中给战士们探路时连人带马一起掉进峡谷的。深山积雪未化,班长的遗体还未找到,全连同志都很悲伤。钟光国默默地听着汇报,泪水噙在眼角。半个小时后,钟光国同李进攻一起到班里看望大家。宿舍整洁清爽,冰冷的房子里,八张单人床一字排列,被子像一个模子加工出来的,棱角分明得如同刀切一般。顶头那张床的墙上挂着烈士遗像,被子中央放着一只精心编织的花圈。

钟光国一行向烈士遗像三鞠躬后,转身从指导员手中接过烈士留下的影集。影集第一页是烈士全家的合影,第二页是烈士夫妻的新婚合影。旁边一张照片里,是他们刚刚满月的儿子。照片旁边折叠的信笺上露出一行小字:“我们儿子来到这个世界,还不知道他爸爸是个威武的边防军人呢!哭闹时一看你的照片他就会笑,不信你回来看看吧!”指导员介绍,烈士的妻子是个小学教师,知书达礼,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守边防,生孩子前连预产期也没有告诉丈夫,孩子在丈夫牺牲前三天出生,满月后才给丈夫写了一封长信,谁看信谁落泪。战士们只留出这几行字,其他内容的几页信笺都收起来了。钟光国和战士逐一握手,叮嘱大家节哀,早日找回烈士的遗体。说完又叮嘱连长、指导员,要派干部专程慰问烈属,妥善做好善后安排。

 

不上哨所看战士,

不能算完成勘察任务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勘察组的同志被无言的悲痛笼罩着。

刘参谋了无睡意,下床后轻手轻脚拉开房门,侧耳静听对面房间的动静,发现屋内没有往日的打鼾声,倒是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拉风箱一样越来越响。他即刻把门推开,发现钟光国连衣服也未脱,身体靠着床头,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刘参谋抓过放在床头的氧气袋,连忙打开塞子说:“您得吸氧啊!别真的弄成肺水肿了!”钟光国微微睁开眼睛吸氧,十多分钟后呼哧声小了一些。看着首长缺氧症状缓解,刘参谋又抓过一袋氧气坐在床前,打算等首长把两袋氧气吸完后再去睡觉。

第二天早晨,刘参谋醒来时,头下垫着枕头,身上盖着被子,鞋子还穿在脚上,床上的首长已不知去向,才发现自己睡过头了。连部通信员告诉他,首长不想吃早饭,正在医务室输液呢,还说一会要去上面的哨所看看。刘参谋赶紧朝医务室走去。进门一看,吊着的液体快滴完了,首长靠在床头上,正拥着被子吸氧气。王医生告诉刘参谋,夜里查房时,首长还没睡着,一边吸氧气一边喘粗气。他怕首长肺部感染,建议吸氧的同时立即输液。首长听从医生的意见,让给刘参谋垫好枕头、盖上被子便跟着王医生输液来了。

连队起床后,干部们进医务室汇报工作。钟光国告诉干部,他主要听听连队有什么困难和问题需要解决,之后他要上哨所看看。哨所海拔4800米,小道又陡又滑,大家建议首长最好不上去,让其他人把哨所的同志换下来见见就行了。李进攻悄悄地征询王医生的意见,王医生说:“现在肺上还没有事,带上氧气,上去少待一会儿也不会有大事,心跳已经降到130次左右了。”说话间液体滴完了。钟光国恢复了精神,通知勘察组马上出发。两个战士扶着钟光国向上爬,刘参谋接过通信员递过来的馒头,跟在身后边走边吃,不由自主地挪着迈不开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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