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善后瞿秋白罹难身后事

张家康

导语:1932年春末夏初,瞿秋白和鲁迅在上海北川公寓会面,自此相识相交,并成为亲密的朋友。1934年1月,瞿秋白离开上海前往江西瑞金,1935年2月在福建长汀县被国民党军逮捕,6月18日就义。听闻瞿秋白去世的消息后,鲁迅悲痛欲绝,尽管自己在病中,仍倾其全力,处理挚友身后事,并将亡友部分文章编辑整理成《海上述林》,以作为永久的纪念。

 

秋白罹难

 

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瞿秋白被王明等排挤出中央领导机构。瞿秋白因病留在了上海,与茅盾、冯雪峰、夏衍等相见,进入了左翼文化运动的圈子。1932年春末夏初,经冯雪峰介绍,瞿秋白见到了仰慕已久的鲁迅。在此之前,他们之间已有书信往来,瞿秋白称鲁迅是“这样亲密的人”,鲁迅称瞿秋白是“敬爱的同志”。

瞿秋白是蒋介石通缉的要犯,从1932年11月到1933年9月,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鲁迅冒险四次接纳瞿秋白夫妇,给他们提供避难之所。

瞿秋白在上海与鲁迅共同领导了左翼文化运动,重新经营俄罗斯文学研究园地,写作很多篇精彩文章。1934年1月4日,瞿秋白与鲁迅、茅盾话别,根据中央的指示,离开上海前往江西瑞金。10月,中央红军离开瑞金,开始战略转移。瞿秋白奉命留了下来,任中央分局宣传部部长兼中央政府办事处教育人民委员。

中央红军撤离瑞金后,国民党集数十万兵力,全面“清剿”中央苏区,瞿秋白以病弱之躯与“清剿”之敌周旋。1935年2月24日,瞿秋白在福建长汀被俘,随后被押送上杭囚禁。他化名林琪祥,编造假履历,待机脱身。后因叛徒指认,瞿秋白真实身份暴露。4月25日,被解离上杭押至长汀,拘押在长汀中学里的第三十六师师部,师长为宋希濂。

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瞿秋白曾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委员、国民党政治委员会成员。宋希濂当时是黄埔军校一期学员,读过瞿秋白的著作,听过其讲演,敬佩瞿秋白的人品学问。宋希濂下令改善瞿秋白的囚禁生活,为其换一间较大的房间,提供笔墨纸张和应手的古籍,备书桌一张;换新的裤褂和鞋;伙食标准按三十六师“官长饭菜”,另供烟酒;每天可在院内散步,指定一名副官和军医照料;从师长而下对瞿秋白一律以“先生”相称;不得用镣铐和刑具。宋希濂想借此拉拢瞿秋白,让他归顺国民党。

但这些丝毫没有动摇瞿秋白的信仰。宋希濂后来回忆,他最后一次提审瞿秋白时,提醒他:处在现在的境况下,你时至今日也没有提供一点有价值的情况,这对你是不利的。瞿秋白听后回答:我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十分清楚。蒋介石决不会放过我的,我从被认定身份之后就没有打算活下去。我唯一的希望是让我把要写的东西写完,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应该感谢宋先生的是,你在生活、医疗上优待我,使我有条件完成我要做的最后几件事。但是,宋先生,我郑重地告诉你,如果你想借此完成蒋介石交给你的任务,那一定是徒劳的。

国民党又以顾顺章的事例,劝瞿秋白不要“顽固迷信”,承诺他归顺后“可以担任大学教授,也可以化名做编译工作……我们为国家爱惜你的生命”。瞿秋白从容应答:“我不是顾顺章,我是瞿秋白。你认为他这样做是识时务,我情愿做一个不识时务笨拙的人,不愿做个出卖灵魂的识时务者!”

瞿秋白在狱中曾赠给狱医陈炎冰一幅照片,并写下这样的两句话:“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个躯壳!但是,如果没有的话,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

劝降不成,蒋介石于6月2日从武昌行营发来一道密令:瞿匪秋白即在闽就地枪决,照相呈验。6月18日,敌人向瞿秋白出示这道密令,他泰然自若,伏案写下“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6月18日9时,瞿秋白被押至长汀中山公园凉亭前拍照。一位临场记者报道:瞿秋白来到公园,“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酒半乃言:‘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

酒毕,瞿秋白起身行至罗汉岭下蛇王宫养济院前一块草坪正中间,盘足而坐,对刽子手说:“此地很好!”枪声响起,瞿秋白从容就义。

鲁迅善后

 

鲁迅对瞿秋白的了解和欣赏,是通过阅读瞿秋白发自俄国的《莫斯科通讯》。瞿秋白在上海期间,翻译的大多数俄国文学作品,鲁迅都读过。鲁迅曾从日文版翻译过俄国作家卢那察尔斯基《被解放的董·吉诃德》(今译《被解放的唐·吉诃德》)。当曹靖华把俄文版寄来时,鲁迅直接交由瞿秋白翻译。读过瞿秋白翻译的版本后,鲁迅说:“和我的旧译颇不同,而且注解详明,是一部极可信任的本子。”在阅读曹靖华翻译的《铁流》时,他发现书序没有译,即让冯雪峰请瞿秋白翻译,序文译出后,鲁迅给予高度评价,称“那译文直到现在为止,是中国翻译史上空前的笔”。

瞿秋白前往江西瑞金途中,得便就给鲁迅去信,这在鲁迅日记中有记载:1934年1月9日微雪。……夜得宜宾信。1月28日晴……得宜宾信。“宜宾”是瞿秋白的笔名。1月27日,致信告诉萧三:一星期前,听说它兄要到内地去;现恐已动身,附来的信,一时不能交给他了。“它”即“维它”,是秋白的笔名,“内地”乃隐语,指江西瑞金。

瞿秋白的夫人杨之华回忆说:“一九三四年底,一个大雪纷飞的黑夜,因为鲁迅有病,我跑去看他。我从大陆新村的后面进去,走上熟悉的楼梯,在二楼的房间里,我看见鲁迅坐在火盆边烤火,他的头发很长,脸削瘦得厉害,眼睛深陷了进去。他的清瘦和脸上阴郁的气色使我吃惊。我坐在火盆边,问他身体好一些没有?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问我:‘听说秋白在苏区死了,这个消息确实否?’我告诉他,我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恐怕不会吧。他要求我:‘把消息打听清楚后告诉我。’他又关切地嘱咐我:‘你自己也应多加小心!’”

当鲁迅在报上读到红军撤离江西瑞金的消息时,又牵挂起了瞿秋白的身体。1935年1月6日,他在给曹靖华的信中说:“它嫂平安,唯它兄仆仆道途,不知身体如何。”“仆仆道途”是说红军在敌人围追堵截下的长征。其实,瞿秋白并没有参加长征,而是留了下来,但身在上海的鲁迅并不知这些详情。

1935年2月24日,瞿秋白被俘,他以林琪祥的姓名给在上海的鲁迅写信:“我在北京和你有一杯之交,分别多年没通消息,不知你的身体怎样,我有病在家住了几年,没有上学。二年前,我进同济医科大学读了半年,病又发了,到福建上杭养病,被红军俘虏,问我做什么,我说并无擅长,只在医科大学读了半年,对医学一知半解。以后,他们决定我做军医。现在被国民党逮捕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并不是共产党员,如有人证明我不是共产党员,有殷实的铺保,可以释放我。”周建人也收到了几乎相同内容的信。至于为何用“林琪祥”的假姓名,周建人说:“我和鲁迅议论过,鲁迅说:‘瞿’字上面是双目,目木同音,双木为林,至于‘琪祥’,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的名字。”

瞿秋白来信编造假履历,意在和亲友统一口径,以诓骗敌人。鲁迅读到信后,心中焦虑,抓紧时间在瞿秋白真实身份没有暴露前,进行积极营救。

杨之华是通过阅读瞿秋白给鲁迅和周建人的信,才确定瞿秋白已经被捕。她通过牧师秦华仁找到一个开旅馆的朋友,此人答应做瞿秋白的保人。杨之华当夜给瞿秋白做了两条裤子,连同鲁迅送来的五十元,一起给瞿秋白汇去,并在信中告诉他已找到铺保。

就在这时,报纸公布了瞿秋白被捕的消息。鲁迅十分清楚将临的最终结局,非常痛惜。1935年5月17日,鲁迅致信胡风说:“那消息是万分的确的,真是可惜得很。”5月22日,又致信曹靖华说:“它事极确,上月弟曾得确信,然何能为。这在文化上的损失,真是无可比喻。许君已南来,详情或当托其面谈。”信中所说“许君已南来”,是鲁迅托好友许寿裳(蔡元培的秘书)从中斡旋,试图通过这位国民党元老营救瞿秋白。

在国民党上层讨论秋白的案子时,蔡元培提出,在中国像瞿秋白这样有才气的文学家实为少有,应网开一面,不宜滥杀,但却遭到戴季陶等人的反对。6月11日,也就是瞿秋白就义前七天,鲁迅致信曹靖华说:“它兄的事,是已经结束了,此时还有何话可说。”瞿秋白去世,对鲁迅打击很大,许广平回忆说:“秋白同志被俘及逝世以后,鲁迅在很长一个时期内悲痛不已,甚至连执笔写字也振作不起来了。”

 

诸夏怀霜

 

瞿秋白牺牲后,鲁迅和郑振铎、茅盾商议,把他的遗作整理编辑成集。瞿秋白的两篇重要文稿《高尔基创作选集》和《现实—马克思主义文艺论文集》,在其生前已售与现代书局,如要编入文集,就要赎回版权。1935年6月24日,鲁迅在致曹靖华的信中说:“现代有他的两部,须赎回,因为是预支过版税的,此事我在单独进行。”他向《译文》编辑部推荐瞿秋白译的《关于莱芒托夫的小说》,“目的是速得一点稿费”。经一番努力,8月12日,终于筹得钱款,从现代书局赎回秋白的两篇作品。

在检读瞿秋白译的《高尔基创作选集》和《新土地》等时,鲁迅称赞瞿秋白“中文俄文都好,像他那样的,我看中国现在少有”。

在与茅盾、杨之华沟通后,鲁迅开始着手将瞿秋白遗文编辑成册。1935年9月11日,他致信郑振铎:“现集稿大旨就绪,约已有六十至六十五万字,拟分二册,上册论文,除一二短篇外,均未发表过,下册为诗、剧、小说三类,大多数已曾发表。”又说:“关于付印,最好是由我直接接洽,因为如此,则指挥格式及校对往返便利得多。”

同时,他还十分关心亡友遗孀杨之华的安全。1935年12月19日,他致信当时在苏联工作的曹靖华:“史兄病故后,史嫂由其母家接去,云当旅行。三月无消息,乞便中一问,究竟已到那边否。”信中用的都是隐语,“史嫂由其母家接去”,指杨之华已由党组织接走,三个月过去了,不知“到那边否”,“那边”指苏联。得到杨之华安全到达苏联的消息时,鲁迅才放下心来。次年1月5日,告诉曹靖华:“它嫂已有信来,到了那边了。”

1935年10月开始,鲁迅抱病编辑瞿秋白遗作。瞿秋白的译作分为政治理论和文学作品及文学理论几大部分。鲁迅主张暂不编辑政治理论方面的文章,仅编辑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方面的。他和沈雁冰商量文集的具体篇目和编排格式,主张左开横排,分上下两卷,文集命名为《海上述林》。除排版外,编辑、校对、封面设计、装帧、题签、拟定广告等,他都一一过问,认真细致。

1936年5月15日,鲁迅致信曹靖华说:“它兄文集上卷已排完,皆译论,有七百页,日内即去印,大约七八月间可成;下卷刚付印,皆诗、剧、小说译本,几乎都发表过的,则无论如何,必须在本年内出版。”8月27日,他告诉曹靖华:“它兄集上卷已在装订,不久可成,曾见样本,颇好,倘其生存,见之当亦高兴。”

书的封面和书脊有鲁迅亲笔写的三个拉丁字母“STR”(瞿秋白笔名史铁儿),以“诸夏怀霜社”署名出版,瞿秋白原名瞿霜,“诸夏怀霜”隐喻中国人民怀念瞿秋白。书分精装、平装两版本,全部用重磅道林纸印刷。精装本用麻皮面、皮脊、金顶金字;平装本用天鹅绒做封面,蓝顶,金字。鲁迅还为《海上述林》撰写了广告词:“本卷所收,都是文艺论文,作者既系大家,译者又是名手,信而且达,并世无两。其中《写实主义文学论》与《高尔基论文选集》两种,尤为皇皇巨制。此外论说,亦无一不佳,足以益人,足以传世。……好书易尽,欲购从速。下卷亦已付印,准于本年内出书。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代售。”

下卷迟迟不出,鲁迅十分焦急,他致信沈雁冰,让负责书稿排版的美成印刷所经理章锡琛多多催促,以使书稿“从速结束,我也算了却一事”。

遗憾的是,鲁迅生前终究没有看到下卷的出版发行,但他对《海上述林》的存世和传布,却事先做了更久远的考虑和安排。1936年10月17日,也就是他逝世的前两天,他致信曹靖华:“此次所印,本系纪念本,俟卖去大半后,便拟将纸版付与别的书店,用报纸印普及本,而删去上卷字样;因为下卷中物,有些系卖了稿子,不能印普及本的。”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鲁迅心之所系仍是《海上述林》,足见其与瞿秋白友情之深厚。

(作者单位:芜湖市繁昌县地方志办公室)

(责任编辑 王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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