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奇人黄嵩龄

白雁

晚清奇人黄嵩龄,一生有着多重身份:康有为的学生、公车上书的举子、清朝三品大员、北洋政府交通部的官员、粤汉铁路的建造者、广东省议会的议长……每一个身份都堪称显赫。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名字已被淡忘。最近几年,在黄嵩龄幼女、86岁高龄的黄璧坤女士的努力下,黄嵩龄的事迹渐渐被人知晓。

黄璧坤女士原为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副研究员。本文内容根据黄璧坤女士口述整理而成,其子郭彬先生对本文亦有贡献。

 

他是追随康有为和梁启超的维新志士

 

黄嵩龄1871年出生于广东台山一个乡村教师的家庭。台山位于珠江三角洲西南部,毗邻港澳,南临南海。早在鸦片战争后,就有大批的台山人离开家乡前往美国、加拿大等国谋生。渐次外出的台山人,给这个原先偏居一隅的小城带来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资讯,也使得台山成了东南沿海开风气之先的侨乡。黄嵩龄自小耳濡目染,有意无意地亲近并浸润了洋务派思想。

1894年,23岁的黄嵩龄进入万木草堂求学。这里是康有为宣传维新变法思想和培养变法人才的“大本营”。黄嵩龄进入万木草堂后,跟随康有为的大弟子梁启超、韩铭基一起学习。这一年,黄嵩龄以正榜第一的名次进学,考中秀才。随后,参加广东乡试,以第四名的成绩考中举人,并正式拜师康有为,成为一名维新派志士,与康、梁一起,勉力推行变法图强的维新改良思想。

1895年春,黄嵩龄北上北京,参加会试。在等待会试期间,发生了一件举国震惊的事情—1895年4月,清政府被迫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消息传来,黄嵩龄等众举子皆义愤填膺。他与师兄梁启超等来自全国各地的千名举子联名上书清廷,呈请勿割台湾。这次上书即历史上有名的“公车上书”。

1898年,黄嵩龄加入了康有为等人发起创建的保国会。同年,他参与了震惊中外的戊戌变法。戊戌变法的一项重要内容是教育改革,主要措施有:废八股,兴西学;创办京师大学堂;设译书局,派留学生;奖励科学著作和发明等。黄嵩龄全力支持教育改革,戊戌变法期间,他上书光绪帝,奏请自费带学生出洋留学,藉此为国家培养人才。可惜,因为种种原因,黄嵩龄的愿望最终落空。他呈递给光绪帝的奏折,如今还保存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见证了昔日这位热血青年的家国情怀。

戊戌变法在推行短短百日之后,便宣告失败。1898年9月28日,慈禧太后下诏将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广仁六人押赴菜市口刑场杀害,随即又罢免了支持维新派的诸官员,并通缉维新志士。除京师大学堂外,其余新政措施均被废除。京城人心惶惶,黄嵩龄也被迫逃离北京南下。但他此行,还另肩负有一个重要的使命—带着一批维新志士的后代们同行。由于携带儿童过多,途经天津时,黄嵩龄被租界警察以“拐卖”的嫌疑拘捕。幸运的是,在被调查了一番后,黄嵩龄最终得以虎口脱险。

 

入职北洋政府,负责粤汉铁路广东段的建设

 

离开北京后,黄嵩龄沉寂了一段时间。

1902年,戊戌变法期间建立起来的京师大学堂开始正式招生,黄嵩龄以广东选派生的身份再次北上。两年后,还在就读的他,考取了清廷内阁中书。任职内阁后,黄嵩龄上万言书,陈请改革官制,变法图强,并提议增设交通部和农工商部。不久,清廷采纳了他的建议。然而,因为慈禧不喜欢“交通”二字,所以“交通部”变成了“邮传部”。邮传部成立后,黄嵩龄又上万言书于邮传部,邮传部尚书张百熙看中黄嵩龄的才能,遂将他调入邮传部。1907年,黄嵩龄升任邮传部电政司四品主事,1909年又擢升三品衔。

辛亥革命后,清王朝宣告覆灭。黄嵩龄并没有选择老师康有为的保皇之路,而是带着实业救国的理想进入国民政府。此时,之前的邮传部也经黄嵩龄建议而更名为交通部。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黄嵩龄上书袁世凯,建议国家趁机从德国手中赎回青岛。然而,这则呈文最终并没能到达袁世凯案头。不久,日本强行出兵,占领了青岛。

任职交通部期间,黄嵩龄最重要的功绩是修建了粤汉铁路。当时,中国南北铁路分布极不均衡,北方有多达11条铁路,而南方的铁路线路则较为零散。粤汉铁路跨越广东、湖南、湖北几省,是一条贯穿南北的交通大动脉,战略意义也非常重要,但早在19世纪末,粤汉铁路的路权就被出卖给了美国合兴公司。1905年,粤湘鄂三省民众赎回路权,但此后工程进展迟滞,举步维艰。

黄嵩龄长期关注粤汉铁路的建设,对于如何整顿眼前的烂摊子,他有一套自己的想法。1914年,交通部总长周自斋决定委任黄嵩龄为粤汉铁路总理,负责粤汉铁路广东段的建设。然而,黄嵩龄担心,如果担任总理,会有太多的应酬,反而无暇顾及具体的工程。于是,黄嵩龄以协理的身份挑起了粤汉铁路广东段建设的重任。黄嵩龄担任协理期间,铁路工程修建到了广东西部的韶关。这一带是山区,受地形影响,工程施工很艰难,大家建议缓建。黄嵩龄力排众议,坚持推进工程进度,顶住水灾兵乱,几乎拼上性命,终于用三年时间实现了广州至韶关铁路的竣工通车。

在五年任期内,黄嵩龄挫败了美国人企图借兵灾窃取铁路运营权的阴谋;为了节约开支,他自降薪水,只拿前任1/3的薪水;他还裁撤拿高薪混日子的洋雇员。努力终见成效,铁路营业收入从第一年的70多万涨到第五年的180多万。遗憾的是,由于得罪了一些既得利益者,1918年,黄嵩龄最终被迫离职。在《任满离职宣告股东书》末尾,他沉痛地表达了自己失望的心情:“庸医杀人,庸才误国,庸商误路。因循坐误,实此心痛也。”晚年的黄嵩龄,回忆起那段岁月,在自述中发出这样的感叹:“以吾不居总理,无权办事,诸事不举,悔之晚矣。”

 

沈从文笔下善良又“古怪”的客店老板

 

1917年,黄嵩龄当选为广东省第二届议会议长。此前,广东督军莫荣新借筹集军饷之名,胁迫第一届省议会通过开赌案,一时间全省各地赌博盛行,黄嵩龄对此义愤填膺。黄嵩龄当选为议长后,推行禁赌、禁毒等社会改良政策。他的这些做法遭到了军阀的强烈反对,无奈之中,他又一次选择退出。

1920年,黄嵩龄举家北上北京,再次进入交通部任职。1924年,他呈书北洋政府的掌权者吴佩孚,提出将退还用来办学的庚款,先投资铁路,再用铁路收入支持办学。这个方案得到了吴佩孚的认可。经过多方协调,英方同意将部分退款用于修建粤汉铁路,但不久后爆发的北伐战争使得修筑计划搁浅了。

在北京期间,黄嵩龄入不敷出。为了贴补家用,他开了一家汉园公寓。这家汉园公寓,曾经收留了日后名噪天下的作家兼学者沈从文。那是1924年,“北漂”沈从文正处于一生中最困顿的时期。后来,他回忆起那段生活,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在我走投无路时,总是得人相助。北河沿一个公寓,1924年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公寓的主人十分喜爱文学,知道不少文学知识,对弄文学的朋友有着十分古怪的同情。与他熟悉后,便拉你到他房间里去,看墙上挂着的许多著名中外文学家的照片或画像,如拜伦、高尔基、陶渊明、李长吉……还能一一说出这些作家的根底。

每到某位房客应交房租饭钱时,他就走到那人房间去。虽不说话,对方已经明白他的来意。只要你同他说起古今中外文学家遭受厄运,而后又在危难中如何遇到一位贤主人的轶事,他就会从古来世界上的事情,联想到眼前的事,总不免叹一口气,不仅不再启齿要钱,反倒在吃晚饭时,特意将菜开得丰富一些,尽你把账欠下去。他开公寓的本意,是要赚一点钱的。可是如此一来,到后终于折本倒闭了。

沈从文笔下这位“古怪”又善良的公寓主人,正是黄璧坤的父亲黄嵩龄。那时的沈从文,并不知道,这位靠开公寓补贴家用的老先生,竟然是一位北洋要员。

 

临终遗言:“我子子孙孙全要自立自创”

 

1928年,57岁的黄嵩龄结束在北洋政府任职的岁月,离开北京,经南京返回广州,担任全省黄氏公所及千顷书院董事会会长。千顷书院是广东省各地黄氏族人集资兴建的大宗祠,始建于清雍正十年(1732年),后多次增建重建。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黄氏族人在原千顷书院上建立了千顷小学堂,后发展为千顷中学。黄嵩龄担任董事会会长的第二年,千顷中学的学生已经超过500人。黄嵩龄回到广东后,还利用积蓄盖起了一座三层楼的住宅,起名“春声草堂”。读书、写诗、培养子弟,业已成为他晚年生活的重心。

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全面抗战爆发,黄嵩龄将家中成年的孩子送到抗战前线。1938年,日军进攻华南,黄嵩龄带着夫人和年幼的孩子们避居香港。他本以为,一年半载就可以回到家乡,谁知道,胜利却始终无望。黄璧坤记得,那段时间,父亲的心情非常糟糕,他笔下的诗也流露出悲愤和痛苦。

日本侵华,香港终未能幸免。1941年12月8日,日军入侵香港,12月25日,港督杨慕琦到半岛酒店会见日军代表并签署投降书,香港正式沦陷,进入三年零八个月的痛苦岁月。

日本占领香港后,黄嵩龄携妻儿老小返回广州。此时,他的幼女黄璧坤只有10岁。黄璧坤记得,当时从香港前往广州的轮船分男女舱,但因为父亲年老、弟弟年幼,10岁的她于是陪父亲在男舱,而弟弟则与母亲在一起。轮船抵达广州,上岸时,乘客携带的行李都要交由日本兵检查。黄嵩龄携带的行李被日本兵看中,硬要拿走。黄嵩龄自然不肯,便与日本兵理论。凶狠的日本兵,夺过黄嵩龄手中的铁拐杖,照头就打,年迈的黄嵩龄登时鲜血直流。

回忆起当年的细节,黄璧坤的语气轻微颤抖。她说,自那次头部受伤后,父亲就渐渐失明。失明的黄嵩龄,仍然不忘抗争。他时常搀扶着女儿的手,前往被日本人占领的千顷书院,据理力争,想要回书院。

一介寒儒,怎斗得过手握武器的侵略者?1944年12月25日,黄嵩龄在悲愤和不甘中去世。他未能等到抗战胜利,也未能看到儿子凯旋、在广州作为盟军代表接受日军投降。

在临终遗言里,这位一生不忘振兴中华的维新志士,如此叮嘱儿女:“我子子孙孙,全要自立自创,若有一毫依赖之性,便是无志,便是无远大之图。”

黄嵩龄一生养育了13个子女,其中长大成人的有10个,黄璧坤在家中排行第十二。黄嵩龄坚持让10个孩子都接受大学教育,黄家十兄妹中,有五人先后留学美国、德国、法国。在黄璧坤的记忆里,兄弟姐妹们聚得最齐的日子,是父亲七十大寿那天。那短暂的几天,是黄家难得的温馨时光,“侄子借来一部留声机,在家里放了三天《蓝色的多瑙河》。一向严肃的父亲,也流露出难得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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