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寿山将军南京脱蒋记

王再新口述 王希平整理

今年是抗战胜利后的国共和谈终止70周年,当时的国民党执政者不顾全国人民和其政权内部众多有识之士的激烈反对,悍然发动内战,导致大量爱好和平的抗日将领对其系统失望,并纷纷认同和追随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在解放战争期间曾担任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副司令员的赵寿山将军,即是在1946年冬天由蒋介石体系的“第三集团军总司令”虚职引退后,经地下党接应护送最终到达延安、回到人民武装力量当中的。目前关于赵将军的生平和革命经历研究的专著与文章已为数不少,但关于其1946年冬季如何从南京脱离国民党体系,许多著作和文章只是笼统提及“经地下党掩护”“经董必武精心安排”等,实则其中牵涉到当时国共两党在西北军政两界盘根错节的相互关系,并涉及一些鲜为人知的往事。本文口述作者王明世,当时在国民政府南京伞兵部队任职,因其与赵寿山将军系家世故交,又有在国民党军队系统的公职身份,他在地下组织掩护赵将军脱离蒋介石特务系统监视上起到了重要作用,系这一事件从前到后的亲身经历者。这段60多年前的记忆,为我们重新认识那个时代国共两党人士的交往,重温他们的探索历程,提供了一个有益的参考。以下为王明世2005年冬季去世前的口述。

我叫王再新,原名王明世,1921年生。抗日战争期间我参加中国远征军,队伍开到云南腾冲一带,迎击从缅甸来犯的日本军队。后来我所在的队伍改编成青年军,我在207师620团三营七连当兵,师长官是方先觉、罗又伦。1944年年初,中国军队在杜聿明倡议下组建了空降兵。1945年我被挑选参加空降部队,隶属国民革命军伞兵总队第二大队。部队在云南昆明训练后,即展开对日作战。1945年夏季,我随所在部队参加了空降湖南衡阳虹罗庙突袭日本驻军的行动。抗战胜利后,我又随部队开往江苏无锡、常州等地,接受日军投降,并最终移驻南京,也由此有了护送赵寿山将军脱离蒋介石集团控制的经历。

1946年初,我所在的部队移驻南京,营房在明孝陵附近,我担任司务长。有一天我在营房里坐着,同一营的战友进来说:营房外有人找你。我心里想:我在南京认识的只有这支部队的同乡,来的人同乡不认识,又会是谁呢?

我走到营房外一看,一个穿着长袍、戴着礼帽的人站在那里,像个生意人。我问说:“你寻我呢?”那人四下看了看,低声说:“你是明世?”我很惊奇,我的小名只有老家附近的人才知道,这个人我并不认识,却能准确地叫上我的小名。这人说话的地方口音也和我一样,还说道:“你伯(指王幼诚先生)让我来找你!”我一听,既然是从家里老人处来,莫非老家有什么事?

于是我问他:“你从咸阳来的?见我伯了?”那人没正面回答,说:“走!咱两个吃饭去。”

于是两个人一起来到附近一个小饭馆,坐下后叫堂倌来点了几个小菜,待堂倌走开后,那个人才问:“你这几年回去过没有?”我回答说:“我当兵这几年来一直没回去,你见我伯时他身体咋样?”那人回答说:“你伯身体很好,你妈身体也很刚。你儿子希和已上了太白庙学校,能写自己名字了!”我听了后很感激地说:“感谢你捎来家里音讯!”那人又说:“你知道世民在哪里?”我回答:“不知道,只有一次听我温伯(指温天纬先生)说没了音讯。”那人低声说:“你放心!他在延安呢。”我一下子心里明白了:对面这个人有来头,一定是共产党人。

那个人又问我:“你认识赵寿山吗?”我说:“认得,大个子,眼眉眉汪得很。”那人说:“对,他还是老样子。你把赵寿山叫啥?”我回答:“叫赵伯呢,过去他经常和我伯到家里来。抗战期间,听说他带兵在中条山和日本军打仗,后来就没再见过。”那人听了很严肃地说:“你赵伯目前就在南京,被蒋介石收了兵权,实际上软禁困在这里。我这次来,就是你伯和你温伯嘱托的,只有你,才能保护你赵伯!”我知道我伯和温伯在北京大学上学时就是好友,虽然身在国民政府系统任职,却一直支持共产党的活动,但听了还是有点惊讶:“我怎么保护他?”那人说:“不用着急,你到南京安乐酒家二楼客房,去见你赵伯,去了自有安排。另外切记!见了你赵伯,别人问你名字,你不能说叫王明世,去了王改姓赵,你就叫赵明世!不能叫外人看出来破绽。”那人又说了几点注意事项,带上礼帽四周看看先走了,我也一个人回到了部队营房。

过了一两天,是个星期天。我在部队办完自己的公务后,就去南京安乐酒家,上了二楼,看到一间客房门口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陆军第三集团军总司令赵寓。”门口也没个站岗的。我上去敲门,开门的就是那天去营房找过我的人,那人见是我,大声说:“军长,你看谁来了?”赵寿山从沙发上站起来,高兴地说:“我娃来了!明世来了。”茶房听声也赶来送开水,赵将军让我坐下,对茶房说:“准备几个好菜!今儿个我们爷父们要好好喝几杯!”

茶房走后,我问赵将军:“伯,你这么大的官级,怎么门口连个哨兵都没有?”赵将军回答说:“伯这就叫光杆司令,老蒋还要我出国考察。嗯,回来不就和杨主任一样关起来?老蒋是记着当年西安事变的仇!咸阳你伯被撤职,就是事变招的祸(详见注释)。伯现在南京这里,名义上升了官,实际上跟坐监差不多,出门见人散步都有‘尾巴’跟着。老蒋让我出国,我说想带上家里娃娃们,老蒋也答应了。以后你有空就来,碰上我不在,你就叫茶房给你开门等我回来。”

正谈话间,茶房伙计等几个人也端了菜和饭进来,摆布好后伙计下去了,茶房却还站着说要侍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用陕西话说老家里的邻家闲事,茶房听着没趣也走了。过后几个月,我就经常去安乐酒家,赵将军领着我到夫子庙、莫愁湖、灵谷寺、孝陵卫等各处游览,凡是人多热闹的地方,我们大都去过。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在陕西的温伯把他的儿子温志军也派来了,也改姓赵叫赵志军,自称是赵将军的侄子。

开始我们“父子”出去游玩时,我注意到后面总是有几个人跟着,不近不远地尾随监视。到后来我们出去次数多了,总在晚上按时回来,那些“尾巴”认为没事,有时也就不跟了。后来回到陕西我才听说,赵将军的大女儿叫赵铭锦,当时特务听说我叫赵明世,“铭”“明”两字同音,以为我们是亲姐弟,看我在国军系统服务,人也老实,也就相信了赵将军“打算带着儿子侄儿出国”的说法,监视上也懈怠了。

这样过了大半年,大概是1946年初冬的一天晚上,赵将军突然对我说:“你明天去买两张火车票。”我问:“伯,你要去哪里的票?”他回答说:“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南京就成。”这时在旁边的“礼帽男”补充说:“最好东南一带,不引人注意。两个票不要连号,也不要离得太远。买票时穿上你的军衣去,免得惹麻烦。”

第二天,我就穿着军衣到南京火车站,排了两次队,买了两张去上海的火车票。我从火车站回安乐酒家时,按照嘱托一直注意看着身后周围,发现没有以往那些“尾巴”跟着我,就把票送到赵将军手里。

赵将军离开南京的那天晚上,大雾弥漫,十几步外看不清行人。我按约定到了安乐酒家见到赵将军,他高声喊来茶房,吩咐道:“你把洗澡水给我烧好,我和儿子看戏去,回来要洗澡!”茶房答应后出去了。我和赵将军还有“礼帽男”一行三人,从安乐酒家出来,外边刚好放着三辆黄包车,一人一辆,直接去下关火车站。到下关时间不长,火车站就放行了。我送赵将军和“礼帽男”一起上了火车,火车要开时我有点难过,哽咽着说:“伯,你这一走,你娃啥时还能见到你?咋知道你到家的音讯?”赵将军也呜咽说:“到家了,你会知道的。伯是呼噜爷(雷公)转世,不会不声不响没音讯!”他从身上掏出一大卷钱来给我,又向和他一起的人说:“你把钱都掏出来给娃吧!”那人也就照样做了,我怕误事也没推托,嘱咐几句就下了车。火车开动临别时,父子俩隔着车窗泪眼相望。

没想到,这是我和赵寿山将军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

赵将军离开南京后的经历,我是过了很久才通过报纸和陕西的亲友了解到的。原来他到了上海后,就转赴天津,经温朋久安排掩护,1947年3月到达晋察冀解放区,随后去陕北,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的亲切接见。1948年1月,赵将军出任西北野战军副司令员,开始与彭德怀司令、习仲勋政委等共同指挥西北解放战争。

然而我却没有想到,掩护赵将军离开南京的事情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危险。随着解放区的报纸公开报道赵将军起义的通电,蒋介石才发现,本来答应好“出国”的赵寿山竟然已经回到熟悉的西北军系统,且和彭德怀联手对付自己。蒋介石大发雷霆,南京的军统系统特务才慌忙追查起来。尽管这时我所在的伞兵部队已经受命移驻西安,准备空袭延安,军统特务还是追查而来,要不是那几天发生了另一件大事,我估计就被军统特务们抓住后“就地正法”,或者押回南京枪毙了。

我所说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指1947年3月中旬胡宗南进攻延安。当时胡宗南为了尽快取得“战果”,专门要求把伞兵总队从南京调到西安,我就在调动之列。胡宗南攻进延安城的那天晚上,当天下午伞兵部队在西安西关军用飞机场集结待命,并给包括我在内的每个空降兵发了毛主席、朱总司令、周副主席、彭老总等中共领导人的照片。美式运输机上坐满了空降兵,飞机已经在预热发动,就要起飞时,忽然接到命令:不用空降了!延安已经得手,共产党军队已撤离,延安是座空城。

就在南京政府发布公告改名延安为“宗南县”的那天,西安各大报馆出号外,大吹大擂,各大戏院演戏,部队也放假。我爱看戏,也去城里戏院看有没有票,结果主要的戏院戏票早被达官贵人和富商大贾订完,我一个小小的伞兵司务长排不上号,只好向西关飞机场走,准备回部队吃午饭。走到西门,后面传来汽车喇叭声,我回头一看,车上站满了士兵,只有司机我认识,是陕西耀县人,在云南远征军部队里时我们就是朋友了。我向他招手让拉上我,他却装作不认识,把头扭向一边,还挥手使眼色让我“离远点”。我有点奇怪,暗暗骂道:这个儿货,顺路还不捎我回去,回营房非骂他一顿不可!

我继续向前走,刚到南小巷,就见我们同一中队的长安县伞兵孙某朝我奔来,他跑得满面通红大汗淋漓,看见我后就一把抓住,把我拖进小巷里,边喘气边说:“你还敢回部队?你把大难子弄下了!”我回答说:“我能弄下啥麻达?我又没贪污军饷。”孙某说:“你还犟呢,赵寿山咋么离开南京跑到陕北的?南京军统的人已经在营房宣布了‘罪状’,宪兵开着车在城里到处搜捕你呢!我们编谎话撑不了多久,你赶紧跑!”我一听顿时明白了,刚才那辆车就是抓我的!我赶紧找个没人地方把军衣脱下来,一口气跑到马神庙的国民政府西北林管处,这是我三姑母画家王冰如(著名国画家,曾任陕西省美术协会副主席)的住处,进门我就说:“姑,不得了,送赵寿山的事‘破船’了,南京来的人在抓我呢!”三姑母也吓得没了主意,说:“咸阳你伯那里也去不成,你回咱扶风家里吧!我给你找你姑父的衣服换上,天黑了跑。”正说着,姑父阎寿乔进来了,他早年在北京大学农学院求学时曾参加过五四爱国运动,后来也有过掩护共产党员的经验,听了我描述后,他冷静地说:“你不能回扶风家里,也不能去咸阳你伯那里。你晚上去白鹭湾,那里有公家的房子,外人不容易怀疑。房子里边啥都有,你白天不要出来,吃的晚上我派人给你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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